「在这里……可还‘习惯’?」
裴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风雪浸染后的寒意,在这污浊冰冷的统铺房间内响起,如同冰锥刺破凝固的空气。
苏棠仰头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落满雪花的墨发,以及那双在昏暗中深不见底、翻涌着她看不懂情绪的凤眸。他没有立刻动手,反而问出这样一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习惯?如何能习惯这污秽、劳累、无望的挣扎?
苏棠攥紧了手中的碎瓷片,那尖锐的触感刺痛掌心,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倔强。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提督深夜驾临这污秽之地,总不会只是来关心一个罪奴是否习惯吧?”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裴琰盯着她,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疲惫。“杂家来看看,娘娘将这浣衣局的污水,搅得有多浑。”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那些证据与她有关!甚至可能已经查到了挽剑的夜访!
苏棠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强迫自己迎上他慑人的目光:“提督此言何意?臣妾如今只是浣衣局一介罪奴,每日与污秽为伍,如何能搅动风云?”
“罪奴?”裴琰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娘娘即便是成了罪奴,也能引得宫外风浪骤起,能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这份本事,杂家倒是小瞧了。”
他微微俯身,那冰冷的檀香气混合着风雪的味道,再次将苏棠笼罩。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告诉杂家,是谁?李德全?还是那个自诩清流、躲在青柳胡同的墨尘?亦或是……慈宁宫里,那位‘重病静养’的永嘉郡主?”
他一个个点出名字,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他不仅知道墨尘,连萧令容可能参与其中都一清二楚!
苏棠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在他面前,她所有的挣扎与秘密,都如同透明。
“臣妾不知提督在说什么。”她咬紧牙关,做最后的抵抗。
“不知?”裴琰眸色一沉,猛地伸手,却不是扼向她的脖颈,而是快如闪电地擒住了她藏在被褥下、紧握着碎瓷片的那只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块磨尖的碎瓷片“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娘娘这自保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别致了。”他捏着她的手腕,力道毫不留情,声音冰冷刺骨,“只是,用这等东西,能伤得了谁?”
苏棠手腕剧痛,额角沁出冷汗,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至少……能表明臣妾宁死不屈的心志!”
“宁死不屈?”裴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翻涌的墨色骤然变得汹涌,那里面压抑的暴戾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几乎要破笼而出!他猛地将她从床铺上拽起,拉近自己,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雪夜的寒气,拂在她脸上。
“苏棠!”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她的名字,“你是不是以为,杂家真的不敢动你?!是不是以为,凭着那点可笑的旧事,凭着你这条……不知好歹的命,就能一次次挑战杂家的耐心?!”
他的声音压抑着极致的怒火与一种苏棠无法理解的痛楚,那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统铺上其他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喘,将头死死埋住,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
苏棠疼得脸色煞白,却因为他的话,心底那股一直压抑的委屈、愤怒与不甘,也猛地爆发出来!
“提督的耐心?”她声音颤抖,却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提督的耐心,就是看着臣妾在这污水里挣扎?就是给臣妾喂下那不知是毒是药的‘赤焰丹’?就是将臣妾当作棋子,用完即弃,还要怪臣妾不知好歹?!裴琰,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她直呼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不顾一切地,撕开所有伪装,将血淋淋的质问摔在他脸上!
裴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一滞。他盯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泪水、愤怒与绝望的光芒,那眼底翻涌的暴戾竟奇异地凝滞了一瞬,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茫然无措的情绪取代。
“杂家……”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那话语却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两人就在这污秽冰冷的统铺角落,在无数双惊恐窥探的目光下,如同两只困兽,激烈地对峙着,喘息着。
风雪从未关严的门缝中不断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带来刺骨的寒意。裴琰肩头的雪花渐渐融化,浸湿了玄色的衣料,更添几分狼狈与孤寂。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苏棠脱力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揉着剧痛的手腕,急促地喘息着。
裴琰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他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门外那漫天风雪,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
“杂家想要你怎样……”
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茫然。
“杂家也不知道……”
这声近乎叹息的低语,轻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棠的心上。
他也不知道?
那个永远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九千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棠怔怔地看着他落满雪花的侧影,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疲惫,心口那阵尖锐的刺痛再次袭来,比手腕的疼痛更甚。
为什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他也会脆弱,也会茫然?
这比直接的威胁和惩罚,更让她无所适从。
裴琰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有未散的怒意,有深沉的疲惫,有挣扎,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类似于痛楚的东西。
“好好活着。”
他最终,只留下这四个字。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满室死寂与无数惊恐的目光,一步步走入门外那漫天风雪之中,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与雪幕吞噬,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灌入门缝的、刺骨的寒风,以及瘫坐在墙角、心神俱震的苏棠。
他走了。
没有杀她,没有严刑逼供,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威胁。
只留下那句充满矛盾的“好好活着”,和那个让她方寸大乱的、脆弱的背影。
苏棠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间。
手腕还在疼,心更疼。
裴琰……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之间,这纠缠着恨意、利用、掌控,或许还有一丝扭曲在乎的关系,到底该如何了结?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
而这个雪夜,注定漫长而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