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日子,如同在冰冷的泥沼中挣扎。每日与污秽不堪的恭桶衣物为伍,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和粗糙的皂角中,早已红肿溃烂,钻心的疼痛几乎成了常态。粗糙的冷饭勉强果腹,阴暗潮湿的统铺里弥漫着霉味和疲惫的鼾声。
周围的浣衣宫女大多麻木,或因长年劳作而变得性情乖戾,对苏棠这个突然跌落云端的“昔日贵主”,既有隐秘的快意,又带着几分不愿靠近的疏离。管事嬷嬷更是变着法地刁难,定额的活计总会在她即将完成时,又“补充”上新的。
苏棠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小心维系才人体面、在刀尖上跳舞的苏才人,而只是一个编号、一个需要完成定额的罪奴。这种剥离了所有身份与伪装的、最原始的生存挣扎,反而让她那颗在阴谋与情感中备受煎熬的心,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喘息。
肉体的痛苦是真实的,环境的恶劣是真实的,但那些缠绕在心头的、关于裴琰、关于真相的迷雾,似乎也因此被暂时隔绝在外。
她像一株被践踏到泥土里的野草,看似匍匐,却在地下默默积蓄着力量。
这日傍晚,她终于搓洗完最后一件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将清洗好的衣物晾晒到院中指定的竹竿上。夕阳的余晖给这个肮脏的角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
就在她踮脚费力地够着高处竹竿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默默帮她把那沉重的湿衣物搭了上去。
苏棠转头,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憔悴却眼神平静的老宫女。苏棠记得她,别人都叫她“哑婆”,因为她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干活。
哑婆帮她晾好衣物,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红肿溃烂的双手一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粗瓷瓶,塞到她手里,又指了指她的手,便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苏棠愣住,看着手中那个还带着哑婆体温的粗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草药味的香气飘散出来。是治疗冻疮和皮肤皲裂的药膏。
在这人情冷暖、各自挣扎的浣衣局,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苏棠冰封的心底,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没有推辞,低声道了句“谢谢”,尽管哑婆可能听不见,也可能不会回应。
当晚,她蜷缩在统铺的角落,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疼痛刺痒的手上。清凉的感觉暂时缓解了不适,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哑婆……她为何要帮自己?是纯粹的怜悯?还是……别有深意?
在这深宫底层,真的还有纯粹的善意吗?
苏棠不敢肯定。但她将这瓶药膏和哑婆那平静的眼神,默默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几日,哑婆依旧沉默,但偶尔在苏棠被管事嬷嬷刻意刁难、活计繁重到几乎无法完成时,她会默默地做完自己那份后,过来帮苏棠分担一些。她动作麻利,从不言语,帮完便走,不给苏棠任何道谢或询问的机会。
苏棠也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这微小的支撑,让苏棠在绝望的困境中,得以喘息,也让她重新开始思考。
裴琰将她贬入浣衣局,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她受苦。这里一定有什么,是他想让她看到,或者想通过她传递出去的。
她开始更加留意浣衣局的人与事。这里看似是皇宫最底层、最封闭的角落,但同时也是各种宫闱秘辛、流言蜚语汇聚和流传的地方。那些高等宫女、太监们的衣物被送来清洗,有时会夹带着一些不经意掉落的纸条、或是某些特殊的印记、气味。
苏棠一边机械地搓洗衣物,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用耳朵捕捉着那些浣衣宫女们在休息时压低的闲谈。
她从那些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前朝似乎因为安郡王和赵崇明的案子,依旧暗流涌动,有几位御史似乎还在暗中上书;北狄使团尚未离京,据说那位赤鲁特使与裴琰私下会晤了几次;宫中则传闻太后凤体欠安,皇后依旧“静养”,六宫事务由几位妃嫔共同协理,彼此间并不和睦……
这些信息杂乱无章,似乎与她当前的处境毫无关联。
直到这天,她在一件来自司礼监低等太监的衣物口袋里,摸到了一小撮被水浸湿、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暗红色粉末。
那粉末带着一股极其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
这气息……与裴琰密室中那些“赤焰丹”的味道,以及她记忆中服下的那颗“解药”的味道,极其相似!
司礼监的低等太监,身上怎么会沾有这种东西?是偶然沾染,还是……这“赤焰丹”或者其原料,并不仅仅存在于裴琰的密室,而是在司礼监内部,也有流通或制作?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难道这“赤焰丹”,并非裴琰独有,也并非仅仅用于控制她?它或许有着更广泛的、不为人知的用途?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湿漉漉的粉末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藏入怀中。
晚上,她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将那个粗瓷药瓶还给哑婆,并低声问道:“婆婆,您可知道……司礼监的人,有时会用一种……带着腥甜气味的药吗?”
哑婆正在缝补一件旧衣,闻言,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睛,看了苏棠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缓缓划了三个字:
「慎,查,毒。」
慎,查,毒?
苏棠心中巨震!哑婆知道!她不仅知道这种药,还在提醒她谨慎查探,暗示此物有毒!
哑婆到底是什么人?她一个浣衣局的底层宫女,如何会知晓司礼监的秘药?还特意提醒她?
苏棠还想再问,哑婆却已经低下头,继续缝补手中的衣物,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看着地上那三个很快被灰尘掩盖的字迹,苏棠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微光虽弱,却照亮了前路的一角。
“赤焰丹”的秘密,或许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而裴琰将她贬入这看似绝境的浣衣局,是否也与此有关?他是否预料到,她会在这里,接触到这些隐藏在深处的线索?
她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裴琰,你布下的这盘棋,到底有多大?
而我,又该如何落子,才能在这必死的局中,寻到一线生机?
她轻轻抚上怀中那点用布包好的粉末,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她找到了新的方向。
这浣衣局的污水之下,或许埋藏着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