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的薄刃与绢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棠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后,便彻底消失在冰冷的宫墙夜色中,再无回音。她独自站在烛光摇曳的殿内,方才孤注一掷的决绝渐渐被更深的思虑取代。
裴琰那句“不够安分”的冰冷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动用了萧令容给的影卫,这步棋走得险之又险。裴琰是否已经知晓?他那无所不在的东厂耳目,是否正潜伏在柳絮胡同丙三之外,冷眼旁观着她这“借来的刀”如何挥舞?
还有那萦绕不散的茉莉头油香气……萧令容赠油致谢,裴琰坦然示之,看似合情合理,可偏偏在这之后,萧令容便中了那刁钻的“相思引”。这时间点的巧合,太过刻意,像被人精心计算过。
苏棠重新坐回窗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窗棂上划过。她需要重新梳理。
假设裴琰与萧令容并非完全同心。萧令容借她之手,想抢先扳倒安郡王,可能是为了自保,也可能是想争夺某些被安郡王掌控的利益或秘密。而裴琰,则想放长线钓大鱼,利用安郡王引出更深处的势力。
那么,下毒者,会不会就是裴琰?或者是他默许、甚至推动的?
这个念头让苏棠遍体生寒。若真是如此,裴琰的心机与狠辣,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利用萧令容中毒,一石三鸟:一是将她苏棠置于险境,进一步逼迫她依赖和服从;二是借此打压皇后,将案件主动权抓在手中;三是……刺激安郡王,让他因恐惧而露出更多破绽!
而那茉莉头油,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感谢的赠礼,而是……某种信号,或者,是裴琰故意让她嗅到、以此引导她思路的道具!他算准了她会疑心,算准了她会不安,甚至可能算准了萧令容会在昏迷前,将影卫之力借给她这把“刀”!
如果这一切都是裴琰的局,那她方才动用影卫探查柳絮胡同丙三的举动,岂非正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他撤走东厂的人,给安郡王“透风”,是想看她和安郡王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苏棠猛地站起身,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那无形的丝线缠绕得更紧。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目光再次落在那烛台上,苏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能完全被裴琰牵着鼻子走,必须跳出他的棋盘,至少,要掌握一点主动权。
她想起那枚被裴琰随手拿出、又随意放在桌上的茉莉头油瓷盒。若这香气是关键,那瓷盒本身,或许也藏着秘密?裴琰当时只是把玩,并未让她细看。
此刻殿内无人,正是机会。
苏棠快步走到桌前,拿起那个造型别致的瓷盒。入手温润,是上好的白瓷,釉色均匀,绘着几茎清雅的茉莉,栩栩如生。她仔细检查盒身、盒盖,并无夹层或刻字。打开盒盖,里面还残留着些许透明的头油,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与她之前在裴琰身上和萧令容处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用手指蘸取一点,捻开,除了油脂的滑腻和花香,并无特殊。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苏棠蹙眉,不甘心地反复查看。忽然,她的指尖在盒盖内侧边缘,摸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瓷胎融为一体的凸起。不是工艺瑕疵,更像是一个……标记?
她凑到烛光下,仔细辨认。那凸起极其微小,形状……竟有些像一弯极细的月牙!
月牙?!
苏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青色月牙印记是漕帮暗舵的标志,这瓷盒上的白色月牙凸起又是什么?是巧合,还是……某种关联?萧令容说这是“家中旧物”,端王府的东西,为何会有与漕帮相关的标记?
一个大胆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端王府,或者说萧令容本人,与那漕帮暗舵,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所以她才能那么快提供木牌线索?所以裴琰身上会沾染这头油香气?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基于共同秘密的……合作与制衡?
而下毒之事,或许并非裴琰主导,而是萧令容与裴琰联手做的一场戏?目的就是逼安郡王动起来,同时也将她苏棠更紧地绑上他们的战车?毕竟,只有她这个“凶手”为了自保,才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查安郡王的罪证!
若真如此,那萧令容中毒是假?可太医的诊断,那呕血的惨状……
苏棠思绪纷乱如麻,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每一个看似合理的推测,都可能通向更深的陷阱。裴琰、萧令容、安郡王……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算计。
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瓷盒,指节泛白。无论真相如何,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影卫已经派出,指令无法收回。她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见招拆招。
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必须尽快找到安郡王的罪证,掌握主动权。只有手握足够的筹码,她才能在这三方(甚至更多)的角力中,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之前皇后宫人的虚张声势,这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气息。
是东厂的人!
苏棠迅速将瓷盒藏入袖中,刚稳住心神,殿门已被推开。
来的并非裴琰,而是他身边那位姓曹的档头,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紫砂壶——正是萧令容中毒的那个壶!
“苏才人,”曹档头声音低沉,带着东厂特有的冷硬,“提督命属下将此物送来,请才人再仔细看看,可有何处……与昨日不同?”
苏棠心头一震,看向那紫砂壶。裴琰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查到了壶嘴毒囊,为何又特意让人送来给她看?是试探,还是……提示?
她压下心中惊疑,上前接过紫砂壶,依言仔细端详。壶身依旧是那个壶,壶嘴内侧的毒囊已被取出,留下一个细微的痕迹。她翻来覆去地看,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臣妾愚钝,看不出有何不同。”她谨慎地回答。
曹档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忽然道:“才人不妨看看……壶底。”
壶底?苏棠依言将壶翻转过来。壶底平滑,烧制时留下的款识也清晰可见,是内府监制的标记,并无特别。
她正欲摇头,目光却猛地顿住——在那款识旁边,靠近壶柄根部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的、近乎无色的丝线,缠绕固定住了一小片……干枯的花瓣?
那花瓣已经萎缩,颜色暗淡,但依稀能辨认出形态——正是茉莉花瓣!
苏棠的呼吸瞬间停滞!
茉莉!又是茉莉!
这花瓣绝非偶然掉落!是有人刻意留下的标记!是在她回赠安神茶之后,还是在下毒之前?是谁留下的?是下毒者?还是……萧令容自己?
这小小的茉莉花瓣,与那头油瓷盒上的月牙标记,以及无处不在的茉莉香气,串联成一条若隐若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线索!
曹档头将苏棠瞬间变化的脸色尽收眼底,沉声道:“提督让属下问才人一句——如今,可看‘清’了?”
苏棠捏着那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指尖冰凉。
看清了?
她或许看清了这花瓣,却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大的、由茉莉香气编织的迷局之中。
裴琰让曹档头送来此物,是在点醒她?还是在警告她?
她抬起头,看向曹档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请回禀提督……臣妾,正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