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离开后,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冷的夜风。
苏棠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本薄薄的册子,粗糙的纸质仿佛带着镇北侯府多年来盘根错节的脉络与血腥。她拿起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他给的“势”,是刀,也是枷锁。
“娘娘,”青黛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看到桌上敞开的梅子匣,眼神微动,随即垂首禀报,“偏殿那边……德妃娘娘宫里的刘公公,带着人硬闯了小库房,说是奉旨查验是否有逾制之物。”
果然来了。德妃的报复,又快又狠,直接借着“奉旨”的名头行事。
苏棠咽下口中的梅子,酸甜余味散去,只留下果核的涩。“让他们查。”她声音平静,“看着他们,别让他们‘不小心’碰坏了东西。”
“是。”青黛应声,却没有立刻离开,迟疑道,“娘娘,他们若是……栽赃?”
苏棠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峭的弧度。“那就看看,是他们栽赃的手快,还是东厂拿人的刀快。”
青黛心神一凛,立刻明白了苏棠的意思。九千岁方才亲自来这一趟,遇刺,赠梅,留册,态度已然鲜明。这漪兰殿,此刻就是东厂盯着的地方。她躬身:“奴婢明白了。”
青黛退下后,苏棠重新翻开那本册子。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目光在“贡缎以次充好”与“内府库珍玩账目不清”几行字上停留许久,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德妃和镇北侯府,需要大量的钱财打点上下,蓄养死士,维持奢华。宫中份例有限,他们的手,必然伸向了更深处。
她起身,从妆奁底层取出另一本更陈旧、边缘磨损的账册——那是之前裴琰给她的“阎王账”副本。她将两本册子并排摊开,就着昏黄的烛光,一行行比对。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偏殿的喧闹似乎已经平息,夜更深了。
突然,苏棠的目光定格在两处看似毫不相干的记录上。
“阎王账”上记录,某年江南织造进贡的顶级云锦,入库数量与最终拨付六宫的数量,有十匹的差额。而裴琰新给的册子上则提到,同年,德妃的一位远房表亲,在京中开了一家极大的绸缎庄,专售“宫内流出”的顶级锦缎。
另一处,“阎王账”显示内府库曾有一批前朝贡品玉器,因“保管不当,略有瑕疵”而被贬值的记录。而新册子上则记载,几乎同时,镇北侯夫人名下,多了一间生意兴隆的古玩铺子。
丝,开始连上了。
这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利用宫中资源,织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为镇北侯府输送着源源不断的钱财。
苏棠拿起笔,蘸了墨,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将这些零散的线索,按照时间、人物、事件,一一勾勒关联。渐渐地,一个清晰的脉络呈现出来——几条稳定的、持续多年的财路,以及几个关键的执行人,包括内府库的某个掌案太监,以及德妃宫中的那个方才带队搜宫的刘公公。
她看着纸上逐渐成型的网络,眼神冰冷。
打断她的牙……
德妃如今最大的倚仗,无非是协理六宫的权柄,和即将到来的遴选宗室女可能带来的新势力。而这一切的基础,是钱,是维持她体面和运作的庞大开销。
如果,断了她的财路呢?
还要让她断得声名扫地,再也无法以“贤德”示人。
苏棠吹干纸上的墨迹,将其小心折好,放入袖中。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一个人证,或者一份无法抵赖的物证。
她看向殿外,天边已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青黛。”
“奴婢在。”青黛应声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之前让你留意内府库的王公公,如何了?”那位王公公,曾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排挤,对德妃一党积怨已久。
“王公公的干儿子,前日因一点小错被刘公公重责,差点丢了性命。”青黛低声道,“王公公私下里,很是不忿。”
苏棠点了点头。怨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只差一阵东风,让它破土而出。
“想办法,让王公公知道,刘公公最近……手头很阔绰,在宫外新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宅子。”苏棠语气平淡,“再让他‘偶然’发现,刘公公宅子里,有几件……内府库登记在册的‘破损’前朝玉器。”
青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奴婢明白该如何做了。”
“小心些,别让人察觉是我们递的话。”
“娘娘放心。”
青黛退下后,苏棠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吹散殿内残留的冷檀香和一丝血腥气。东方天际,朝霞初染,映照着沉寂的宫闱。
她知道,这把火一旦点起来,势必会烧得很旺。德妃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疯狂反扑。
她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发间那支冰凉的白玉簪。
裴琰将刀递到了她手里,如何用,用几分力,砍向何处,便是她的事了。
她不仅要打断德妃的牙,还要让她,再也吠不出声。
早膳时分,宫中便隐隐有流言传开,说德妃宫里的刘公公仗势欺人,昨夜硬闯漪兰殿偏殿库房,行为跋扈。同时,另一则更隐秘的消息在内府库几个不得志的太监中间流传——刘公公发家了,宫外的宅子比某些低阶官员的府邸还气派。
到了午后,风声更紧。突然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镇北侯生前纵容家奴,强占民田,与民争利。虽未直接指向德妃,但时机巧妙,引得前朝议论纷纷。
苏棠坐在窗下,听着小宫女打听来的消息,面色平静地翻着书页。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裴琰在前朝的手,已经动了。
接下来,该她这把藏在深宫的刀,见血了。
她放下书,对侍立一旁的青黛轻声吩咐:“去请王公公过来一趟,就说本宫这里,有几件旧物,想请他帮忙掌掌眼。”
鱼饵已下,就看鱼儿,何时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