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那句“水浑了,才好摸鱼”,像一道无声的指令,为苏棠接下来的行动指明了方向。她不再仅仅被动地接受裴琰送来的书册和信息,而是开始更主动地思考,如何在这即将被搅浑的后宫之水中,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甚至……反客为主。
遴选宗室女入宫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后宫传开,激起了无数或明或暗的波澜。一些家中尚有适龄女子的宗室府邸开始暗中活动,德妃的宫苑更是门庭若市,俨然成了新的权力中心。
漪兰殿依旧被严密看守着,但苏棠能感觉到,那些投向这里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嫉妒,有幸灾乐祸,也有重新评估的审视。所有人都认为,她这个靠着九千岁一时兴起才得以翻身的冷宫弃妃,在新人入宫后,必将迅速失宠,甚至可能再次被打回原形。
苏棠对此不置可否。她依旧每日看书、习字,偶尔在允许的范围内“散步”,与永巷的吴废妃“偶遇”。她从吴废妃那些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疯话中,仔细筛选着关于太后、关于过往宫廷秘辛的碎片。
她了解到,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当年也是历经残酷斗争才得以晋位。她手段凌厉,尤其忌讳旁人提及她并非嫡出的出身。吴废妃当年,似乎就是因为无意中触犯了这个忌讳,才落得如此下场。
这些信息,如同一块块拼图,在苏棠脑海中逐渐成型。
很快,太后的寿辰到了。虽非整寿,但宫中依旧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席。这一次,苏棠收到了赴宴的旨意。显然,裴琰认为,是时候让她再次出现在人前了。
赴宴前,苏棠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没有选择过于艳丽的颜色,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发间只簪着那支白玉簪,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刻意营造出一种清丽脱俗、与世无争的气质。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过于招摇只会死得更快。
踏入举办寿宴的慈宁宫,熟悉的奢华与喧嚣扑面而来。与麟德殿那夜不同,此次宴席的气氛显得更为和乐融融,至少表面如此。太后端坐主位,穿着象征身份的明黄色凤袍,头戴九龙九凤冠,面容保养得宜,带着雍容华贵的笑意,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祝贺。
皇帝坐在太后下首,神色比之前看起来舒缓了些许。德妃坐在妃嫔首位,穿着一身正红色百鸟朝凤宫装,珠翠环绕,容光焕发,正含笑与身旁的命妇低声交谈,俨然已是后宫实际掌控者的姿态。
苏棠的位置依旧偏僻,她安静地入座,低眉顺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宗室命妇、朝廷重臣轮番上前敬酒祝寿,说着吉祥话。德妃更是亲自执壶,为太后斟酒布菜,殷勤备至,引得太后连连颔首,面露赞许。
一切都按照德妃预想的剧本进行着。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权倾后宫、甚至影响前朝的美好未来。
苏棠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她知道,裴琰让她来,绝不是仅仅让她当个看客。
机会,出现在宴席中段。
一出精彩的昆曲过后,太后似乎有些倦了,德妃适时地提议,让几位擅长诗词的宗室贵女上前,即兴赋诗,为太后祝寿,也正好让太后瞧瞧如今宗室女子的才情。
这显然是为接下来的遴选造势。
几位被点名的贵女又惊又喜,纷纷上前,使出浑身解数,或咏梅,或赞松,诗词虽略显稚嫩,但也算应景,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太后脸上带着笑意,目光在几位青春靓丽的贵女身上扫过,似乎颇为满意。
德妃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她看向太后,柔声道:“太后娘娘,您看这些孩子,一个个才貌双全,知书达理,若是能常伴圣驾左右,定然能为您分忧,也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的话,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也几乎将遴选之事板上钉钉。
不少宗室命妇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一片恭维声中响起:
“太后娘娘母仪天下,福泽深厚。妾身听闻,娘娘年轻时曾于万寿节亲手抄录《金刚经》百部供奉佛前,为民祈福,其诚心感动上天,方得今日之福报。娘娘之仁德,实乃我等楷模。”
说话之人,正是苏棠。
她站起身,朝着太后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真诚,眼神清澈。
这番话,看似只是寻常的奉承,却精准地点出了太后年轻时一段“仁德”的往事(这是她从吴废妃的疯话中拼凑、并让裴琰的人暗中核实过的),并且巧妙地将话题从“遴选新人开枝散叶”,引向了“太后自身福报仁德”。
既捧了太后,又隐隐压下了德妃提议遴选新人的风头——有您这样仁德福厚的太后在,皇家何愁没有子嗣福缘?
果然,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真切了几分。人老了,总是更愿意听人提起自己年轻时的“功绩”和“仁德”,尤其是这种带有“神异”色彩的往事。
“哦?你竟知道此事?”太后看向苏棠,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这件事过去多年,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
德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看向苏棠的眼神闪过一丝厉色。
“妾身入宫前,曾听家中长辈提及,一直铭记于心,深以为敬。”苏棠垂眸,语气谦卑,“今日得见太后凤仪,更觉传言不虚。”
她将消息来源推给了“家中长辈”,合情合理。
太后点了点头,似乎对苏棠多了几分印象:“你倒是个有心的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苏棠依言抬头,依旧是一副温顺柔弱的模样。
太后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她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淡淡道:“哀家记得你,是那个住在漪兰殿的苏采女?”
“是。”苏棠应道。
“嗯,”太后未再多言,挥了挥手,“坐下吧。”
苏棠重新落座,能感觉到德妃那如同淬了毒的目光,以及四周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
她知道,自己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已经成功地在太后心中留下了一个“懂事”、“念旧”的印象,也稍稍打乱了德妃的节奏。
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宴席,苏棠依旧安静,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但气氛,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太后对那几位献诗的贵女,不再如之前那般热络,反而偶尔会问起一些旧人旧事。
德妃几次想将话题重新引回遴选之事上,都被太后不着痕迹地带过。
宴席结束时,太后甚至特意赏了苏棠一柄玉如意,说是念她“有心”。
捧着那柄沉甸甸的、象征着太后“青眼”的玉如意,苏棠在无数道嫉妒、惊疑、算计的目光中,躬身退出了慈宁宫。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步棋,走对了。
她成功地在这潭即将被德妃搅浑的水中,投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石子。
虽然涟漪尚小,但足以让某些人开始重新审视她这个“失宠弃妃”的价值。
回到漪兰殿,屏退左右,苏棠看着那柄玉如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裴琰想浑水摸鱼。
那她便先借着这浑水,为自己,洗出一条路来。
窗外,夜色渐浓。
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寿宴之后,悄然酝酿。
而苏棠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风暴来临的苏采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