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加派的守卫如同铜墙铁壁,将漪兰殿围得水泄不通。苏棠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殿宇之内,连去附近小花园散步都需提前报备,由冯公公亲自安排人手“陪同”。
这无异于最严密的软禁。
然而,苏棠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愤懑。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这禁锢背后的缘由,那偏执的占有欲里,终究掺杂了一丝她无法否认的、扭曲的“守护”。又或许,是颈间那半块紧贴肌肤的玉佩,时刻提醒着她,她与裴琰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掌控与被掌控。
她开始尝试着,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重新规划自己的生存之道。
德妃的威胁暂时被这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但苏棠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德妃不会甘心,皇后残余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她不能完全依赖裴琰的庇护,必须让自己拥有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那几本旧账册和蓝色笔记,再次成为她研究的重点。只是这一次,她的心态已然不同。以前是带着恐惧和被迫,试图从中寻找生机;现在,则更多是冷静的分析与筹谋,试图看清这盘棋局的全貌,找到自己能落子的位置。
裴琰那日失控的疯狂,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些紧闭的阀门。她开始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符号化的“九千岁”,而是尝试去理解他行为背后的逻辑,去揣摩他那复杂难测的心思。
他需要她这把“刀”,也需要她这个“软肋”。
那么,她何不利用这双重身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主动权?
这日,她正对着蓝色笔记中关于朝中几位中立派官员的记录沉思,冯公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苏采女。”他行礼后,呈上一本薄薄的书册,“督主吩咐,将此书交给您。”
苏棠接过书册,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她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机密,而是一些……治国策论、经济农桑之类的文章摘录,笔迹苍劲有力,是裴琰的亲笔。
他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督主说,”冯公公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平板地传达着,“采女既已身处局中,便不能只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眼界,需放得更宽些。”
苏棠心中一动。裴琰这是在……教她?引导她去看清前朝与后宫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是在试探她,能否理解他所在的层面?
“妾身明白了,多谢公公。”她收起书册,心中已有计较。
裴琰给了她新的“功课”,她自然要好好完成。这不仅是为了应对他可能的考校,更是为了她自己能在这漩涡中,看得更远,站得更稳。
她开始更加专注地研读裴琰送来的书册,结合蓝色笔记中的信息,尝试着分析朝堂局势,揣测各方势力的动向与诉求。她发现,从前觉得晦涩难懂的政论经济,当与具体的人和事联系起来时,竟也变得清晰起来。
偶尔,裴琰会在深夜悄然来访。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强烈的侵略性,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她灯下苦读的身影,或是拿起她写满批注的纸张,随意看上几眼,不做评价,便又放下。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对她(或者说对那段过往)的在意,却也不再如那日般失控。而她,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过后,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的陪伴,甚至……开始隐隐期待那深夜响起的、极轻微的叩窗声。
她知道这种期待是危险的,如同饮鸩止渴。可在这孤寂冰冷的深宫里,这一点点带着偏执的“特殊”,竟成了她唯一能感受到的、近乎温暖的牵绊。
这天,裴琰来得比平日稍早。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肩头带着夜露的湿气,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他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苏棠刚刚写完的一篇关于漕运利弊的分析上。那是她根据他送来的书册和自己搜集的信息,尝试写下的心得。
裴琰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起来。殿内很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苏棠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像等待夫子批阅功课的学子。
良久,裴琰放下纸张,抬眸看她,眼神里看不出喜怒:“你觉得,如今漕运之弊,根源在何处?”
苏棠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思考的答案说出:“妾身以为,表面看是吏治腐败,层层盘剥,导致漕粮损耗巨大,民怨沸腾。但根源……或许在于利益分配不均,以及……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牵扯。漕运之利,养肥了太多人,动了谁的奶酪,谁便会拼命反抗。”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直接点出可能涉及的皇亲国戚或权宦集团,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裴琰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三日后,户部有个关于漕运改革的议事。”
苏棠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裴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杂家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苏棠的心跳莫名加快。
“杂家会让人将你这篇东西,‘不经意’地送到一位参与议事的、还算清正的御史手中。”裴琰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若你的见解能入他的眼,或许能在朝中激起一点水花。若不能……”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惊。
这是考验!他将她推到了前台!虽然只是借他人之手,但一旦被有心人查到源头,她将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风险巨大!但……同样也意味着机遇!如果她的见解真的能被采纳,甚至影响朝政,那她在裴琰心中的分量,将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软肋”和“所有物”,而是一个真正能与他并肩……或者至少能被他正视的“合作者”?
苏棠看着裴琰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海阔天空;赌输了,可能万劫不复。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眸思索了片刻。她在权衡,在计算。
最终,她抬起头,迎上裴琰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好。”
她没有问失败了会怎样,因为她知道,裴琰不会给她失败的退路。从他决定将她拖入这局棋开始,她就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裴琰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倔强与决绝,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赏。
“很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放在书案上的、那篇写满字的纸张,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那便让杂家看看,你这把刀……究竟能锋利到何种程度。”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融入夜色。
苏棠独自站在灯下,看着书案上那篇即将被送出去的“功课”,手心微微出汗。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风雨。
她主动地,踏入了这场权力的游戏。
而裴琰,既是她的考官,也是她这场豪赌中,唯一的……庄家。
窗外,夜风呼啸,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苏棠握紧了颈间的玉佩,眸光沉静如水。
既然入了局,那便……放手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