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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同瓢泼,将天地连成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冷宫的屋檐下挂起了密集的水帘,砸在石阶和荒草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也掩盖了世间大部分声响。

苏棠站在门后,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心跳却异常平稳。这场雨,是危机,也是掩护。

她换上了一身颜色最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旧宫装,用一块灰扑扑的布巾包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袖袋里的匕首紧贴着肌肤,那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被动等待,只会让她在裴琰和那未知势力的夹击下,被碾得粉碎。李德全,是眼下唯一可能撬开的缝隙。

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冰冷的雨气夹杂着土腥味扑面而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肆虐的风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窥视目光,在这样的天气里,想必也会松懈几分。

苏棠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冰冷的寒意渗透进来,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凭借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对宫中路径这几日的暗自揣摩,她避开可能有守卫巡逻的主干宫道,专挑那些荒废、狭窄,甚至需要钻过破败墙洞的小径,朝着位于皇宫最西北角落的浣衣局方向潜行。

雨水冲刷着一切,也模糊了她的足迹和身影。宫灯在雨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能见度极低。她如同一个幽灵,在庞大的宫阙阴影里穿梭。

越靠近西北角,环境越发破败凄凉。与金碧辉煌的前朝后宫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低矮的房舍,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皂角和潮湿霉烂混合的古怪气味,即使在大雨中也无法完全掩盖。

浣衣局到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由连排低矮棚屋围合成的院落。即使在这样的暴雨夜里,也能听到棚屋里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捣衣声,间或夹杂着监工太监尖利的呵斥和皮鞭抽打的声响。

苏棠躲在一处残破的月亮门阴影里,仔细观察着。院门口有两个穿着油衣、抱着腰刀打盹的侍卫,院内有几个监工太监提着灯笼,在棚屋间逡巡。

李德全在哪里?

他刚被贬来不久,定然是做最苦最累的活计,不可能在相对轻松的晾晒或者分拣岗位。

她的目光投向院落最深处,那里有几间看起来最为低矮破旧、灯火也最为昏暗的棚屋,捣衣声也最为密集沉重。

就是那里了。

她需要想办法绕到院子后面去。正面进去绝无可能。

苏棠屏住呼吸,贴着湿滑冰冷的墙壁,借着雨声和夜色的掩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浣衣局院落的侧后方。这里有一排倾倒的垃圾和废弃的染缸,气味令人作呕。

她找到一个被杂草半掩的、通往院内的排水洞口。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爬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淤泥和污水的恶臭。

没有犹豫的余地。

苏棠咬咬牙,俯下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冰冷粘稠的污泥瞬间包裹了她,恶臭几乎让她窒息。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凭借着袖中匕首传来的冰冷触感支撑着意志,一点一点地向内爬行。

短短几丈的距离,仿佛漫长无比。当她终于从洞口的另一端,一处堆积着待洗衣物的角落阴影里探出头时,整个人已经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沾满污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她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迅速观察四周。这里似乎是堆放待处理脏衣的地方,光线昏暗,暂时无人。前方不远,就是那几间传来沉重捣衣声的破旧棚屋。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一堆散发着汗臭和血腥气的军服后面,透过棚屋破败的木板缝隙,向内望去。

里面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逼仄的空间里,挤满了二三十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罪奴。他们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积着污水的地面上,机械地、用力地捶打着面前木桶里堆积如山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皂角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监工太监提着灯笼,拎着皮鞭,在人群中来回走动,目光鹰隼般扫视着,稍有懈怠,鞭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抽下去,带起一声压抑的痛哼。

苏棠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一张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灰败麻木的脸。

找到了!

在棚屋最角落的位置,她看到了李德全。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湿透的灰色罪奴服饰,原本在九皇子身边时那点养尊处优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头发散乱,脸颊凹陷,眼神浑浊,正吃力地举起沉重的木杵,一下一下,砸向桶中坚硬的布料。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举起木杵,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就在这时,一个监工太监晃悠到他身边,灯笼的光晕照亮了他苍老疲惫的脸。

“哟,李公公?”那监工太监语气带着讥讽,“这浣衣局的杵,可比您老在九殿下身边端茶递水的拂尘,沉多了吧?”

李德全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屈辱和怨毒,但很快又湮灭下去,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起来,没有回应。

“哼,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监工太监嗤笑一声,似乎觉得无趣,晃着鞭子走开了。

苏棠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想办法引起李德全的注意,并且不能惊动其他人。

她环顾四周,看到脚边有一块松动的石子。她捡起石子,估算了一下角度和力道,趁着监工太监转身走向另一头的间隙,手腕一抖,石子穿过木板缝隙,精准地打在了李德全脚边的水洼里。

“啪嗒。”

一声轻微的水响。

李德全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抬起,下意识地朝石子飞来的方向——也就是苏棠藏身之处——望来。

苏棠立刻侧过身,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只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缝隙外的李德全,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做了一个“勾手”的动作。

李德全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骤然收缩!他脸上瞬间闪过惊疑、恐惧、戒备,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认出了这个手势,或者说,他认出了这个在冷宫里唯一可能、也唯一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的人所代表的含义——风险,但也可能是……转机?

他低下头,继续捶打着衣物,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似乎在等待时机。

苏棠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李德全这样的人,在宫中沉浮多年,最懂得审时度势。他需要权衡利弊。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监工太监走到了棚屋门口,似乎在和外面的人说话。

就是现在!

李德全猛地咳嗽了几声,捂着肚子,对旁边一个同样麻木的罪奴含糊地说了句:“……憋不住了,去趟茅房……” 然后,他放下木杵,脚步踉跄地朝着棚屋后方,那个堆放脏衣的角落走来。

苏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住了袖中的匕首。

李德全绕过衣物堆,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阴影里、浑身污秽不堪的苏棠。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解,更深的是一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苏……苏采女?”他压低了声音,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不要命了?!”

“李公公,”苏棠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想问你一件事。”

李德全眼神闪烁,警惕地看着她:“什么事?杂家现在自身难保,什么都不知道!”

“乾元十二年,腊月二十三,”苏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坤宁宫掌事宫女,春菱,溺毙太液池。你知道些什么?”

李德全的脸色在听到“春菱”两个字时,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问这个做什么?!不知道!杂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快走!快走!”

他的反应,恰恰印证了苏棠的猜测!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李公公,”苏棠上前一步,逼近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有人把春菱的簪子,和喊冤的血书,送到了我面前。”她略去了账本,只提了簪子和绢帕,“我知道她是冤枉的。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了她?”

李德全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他拼命摇头:“不能说……说了会没命的……那些人……我们惹不起……”

“那些人是谁?”苏棠紧紧追问,“皇后娘娘?还是……”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李德全的反应,“……与九千岁有关?”

当“九千岁”三个字出口时,李德全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猛地一僵,脸上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惊恐万状地看向苏棠,又像是害怕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听到一般,飞快地四下张望,然后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吼道:“你……你疯了?!别提那个名字!别提!”

他这过激的反应,让苏棠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春菱的死,真的与裴琰有关?

“告诉我!”苏棠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厉色,“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你以为裴琰把你贬到这里,就会放过你吗?你对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但如果你告诉我,或许……我还能想办法……”

她在赌,赌李德全对裴琰的恐惧,以及他对生存的渴望。

李德全的眼神剧烈挣扎着,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在他脸上交织。雨水顺着棚屋的破洞滴落,砸在污水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如同催命的更鼓。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恐惧:

“春菱……她……她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她是……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苏棠不得不凑近才能听清。

“那天晚上……腊月二十三,宫里都在准备过年……她替皇后娘娘去给……给一位贵人送东西……在太液池边的假山后面……她看到了……看到了……”

李德全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充满了惊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她看到了什么?”苏棠的心跳加速,追问道。

李德全张了张嘴,那个名字似乎卡在他的喉咙里,重若千钧。

就在他即将吐露那个关键信息的瞬间——

“什么人在那里?!”

一声尖利的呵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芒,从棚屋前方猛地传来!

监工太监去而复返!而且,不止一人!

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苏棠也是心头巨震,暗叫不好!

暴露了!

她毫不犹豫,猛地将李德全往杂物堆深处一推,低喝一声:“躲好!”

然后,她自己则如同矫健的狸猫,转身就朝着来时那个排水洞口的方向,疾冲而去!

“站住!”

“抓住她!”

身后传来监工太监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束在雨幕中胡乱扫射。

苏棠不顾一切地冲向洞口,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兵。泥泞湿滑的地面让她几次险些摔倒,冰冷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能被抓到!绝对不能!

就在她即将冲到洞口,准备再次钻入那肮脏的通道时,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同样穿着深色的衣物,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似乎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在雨中闪烁着冷光的眼睛。

不是浣衣局的监工!

苏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她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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