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看不出本色的旧棉服,头发眉毛都结了冰霜,正一下一下,机械地朝着房子的方向磕头。身子前倾,额头触地,再直起来,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浅坑,混合着某种暗沉的颜色。他不是在表演,那动作里有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死寂,比这数九寒天更让人心头发冷。
丁肇中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身后,常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几个“老伙计”已经有了反应。
黄小跑,那个总是闲不住的小个子,蹲在丁肇中左肩,焦躁地“吱吱”叫了两声,细小的爪子指向跪着的汉子。一身素衣,面容清冷的胡翠花虚立在旁,丹凤眼里寒光一闪,冷哼一声:“好重的怨缠煞气,都快结成茧子了。弟马,这人不对劲。”
丁肇中没说话,眉头微微蹙起。他修的就是心性,等闲不会动容,可眼前这景象,还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我几步走过去,鞋底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汉子听到动静,抬起脸来。那是一张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脸,黝黑,粗糙,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眼神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点近乎绝望的执拗。他看到丁肇中,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又想磕下去。
“起来说话。”丁肇中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触手冰凉,而且在那厚厚的棉服下,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汉子被丁肇中半扶半拉地带进了屋。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却似乎驱不散汉子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气。他拘谨地站在屋子当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目光扫过屋里简单的陈设,最后落在靠墙那个不起眼的、干干净净的堂单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坐。”丁肇中指了指炉子边的板凳,自己先在一把旧藤椅上坐了。蟒天龙那庞大的虚影在他身后盘绕了一圈, 吃力地提供着支撑。黄三太奶则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汉子没敢全坐,只挨了半边屁股,身体前倾,像是随时准备跪下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丁…丁师傅…我叫张浩…他们都说,只有您…只有您能救我……”
丁肇中没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这平静似乎给了张浩一丝开口的勇气。他哆嗦着手,开始解身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那包瘪瘪的,看起来没装什么东西。他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掏出来的,却不是寻常物件。
那是一卷卷用红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动作缓慢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珍重。
第一个展开,是一张堂单,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和图案颜色鲜艳得有些不自然。
第二个,第三个……
他一个一个地展开,一共五个。
五个堂单,并排摊开在丁肇中面前的地上。材质不同,新旧不一,上面书写的仙家名号、排列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密密麻麻,有的寥寥数语,但无一例外,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感。
“他们说…说我身上带仙缘,得立堂子…不然家宅不宁,要倒大霉…”张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流不出眼泪,只是干涩地叙述着,“第一个大师,收了八千八,说我家老碑王有问题,给立了。可立完就出事,天天睡不着,心里慌得像是要跳出来…又说堂口没立对,得翻。”
他指着第二个堂单:“第二个大师说前面那位请的是野仙,得送走,重立。要了一万六…立完,我媳妇就开始生病,查不出毛病,就是浑身疼。”
“第三个大师说,是五行冲克,堂口兵马不对,得调整…要了两万。”
“第四个…第四个说得更厉害,说我家仙家是来要人命的,不是保家的,得做法事送走…十万元钱…钱都掏空了,我爹我妈的棺材本都…”
他说不下去了,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情绪,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迷茫。
“这是第五个了…”他指着最后那个看起来最新的堂单,“上个大师说,这次肯定对了,保我家宅平安,顺风顺水…可立完第二天…我媳妇…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再没回来…没过半个月,我爹我妈…一口气没上来,都住进了医院…家里…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一个家,就这么散了。短短一年不到。
张浩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看着丁肇中:“丁师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就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啊!他们都说要立堂子,我立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一次比一次惨?!我供了这么多仙家,为什么没有一个帮帮我?!反而…反而像是……”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但那份被自家信仰背叛的绝望,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丁肇中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在那五个堂单上缓缓扫过。他身后的仙家们,反应却越来越大。
黄小跑已经不再蹲在肩头,而是溜到了那五个堂单旁边,小巧的鼻子使劲嗅着,浑身金毛炸起,扭过头对着丁肇中“吱吱吱”急促地叫着。
胡翠花飘近了些,俯身细看那些堂单,她漂亮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她突然直起身,声音又脆又冷,带着十足的厌恶:
“弟马!醒醒!这纸上写的、画的,哪是什么仙家名讳!根本是催命符!”
她伸出纤指,虚点着那些堂单,特别是最后那两个:“这上面附着的,根本不是清仙、胡黄蟒常!我闻到的,是贪婪、是欺骗、是绝望生出的秽气!是借着仙家名头,哄骗凡人香火愿力养出来的——债主!”
“债主”两个字一出,屋子里仿佛凭空起了一阵阴风,炉火都跟着摇曳了一下。
一直闭目养神的黄三太奶也睁开了眼睛,慢悠悠地道:“小跑儿说,这玩意儿臭得很,是拿人的贪心、痴念和绝望喂出来的。立一个,就等于请回家一个讨债鬼,吸你的运,断你的根。立得越多,死得越快。”
盘踞如山的蟒天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表示赞同。
丁肇中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抵张浩的心底:
“听见了?”他目光落在张浩惨白的脸上,“你拜的不是仙,是鬼。骗你的,不是仙家缘分,是你心里的‘贪’和‘惧’,还有那些借着仙名,行鬼事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五个堂单前,眼神锐利如刀。
“你这堂口,不是要立,是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