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执一早便递了帖子,前往拜会江宁织造与两江总督。这是明面上的礼节,亦是安王府正式在金陵官场亮相的信号。
而沈清弦,则依循昨日的计划,带着青黛与墨羽,先是去了苏万程的锦华绸缎庄。
今日的锦华庄似乎比往日更加热闹。苏万程显然将“流光锦”江南工坊的合作视为头等大事,不仅在庄内辟出了专门的区域陈列京城运来的“流光锦”样品,更是不遗余力地向来往的贵客宣传即将启动的工坊项目。
见到沈清弦到来,苏万程连忙将一位正在看货的富商交给掌柜,亲自迎了上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王妃您来得正好!您看,这‘流光锦’一展出,立刻引起了轰动!这才半日功夫,已有好几家大户下了定金,指明要等咱们工坊出产的第一批货!”
沈清弦看着那在自然光下流淌着梦幻般色彩的锦缎,以及周围那些夫人小姐们惊叹艳羡的目光,心中亦是满意。她细细查看了样品的陈列和伙计的介绍,偶尔低声提点苏万程几句关于灯光布置、搭配建议等细节,让苏万程连连称是,受益匪浅。
“苏东家,工坊动土之事既定,后续的生产管理、品质把控便至关重要。”沈清弦正色道,“京城的匠人会负责核心技术传授,但本地匠人的培训和日常管理,还需你多费心。王府这边,陆明远会全力配合你所需的原料。”
“王妃放心!”苏万程拍着胸脯保证,“苏某定当竭尽全力,绝不会辜负王爷王妃的信任!”
离开锦华庄,沈清弦并未直接回别院,而是信步走进了金陵城另一家规模颇大、名为“云裳阁”的绸缎庄。她需要了解竞争对手的情况。
云裳阁内亦是客似云来,装潢华丽,货品琳琅满目。沈清弦看似随意地浏览着,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细节——面料的种类、花色、价格、伙计的服务、客流的人群……
她在一匹色泽鲜艳的遍地织金锦前停下,指尖轻轻拂过,体内灵蕴露微动,一丝极淡的探查之力感知着丝线的质地。嗯,金线用的是上好的材质,但底绸的丝线似乎韧性和光泽度略逊一筹,应是为了控制成本。
“夫人好眼力,”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可是我们云裳阁最新的‘金玉满堂’锦,用的是苏杭顶级的金线和湖丝,整个金陵城独一份儿!”
沈清弦抬眼,见是一位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确实华美。”沈清弦淡淡一笑,并未多言,转而看向旁边一匹素雅的软烟罗,“这罗料子倒是不错。”
那管事见她似乎对那价格高昂的织金锦兴趣不大,转而推崇起价格稍低的软烟罗,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面上笑容不变:“夫人慧眼,这软烟罗亦是本店招牌,最适合做夏衣。”
沈清弦心中了然,这云裳阁走的是高端与中端兼顾的路线,但与锦华庄相比,似乎更侧重于色彩的炫目和表面的华丽,在面料本身的极致品质和独特工艺上,略有不足。这让她对“流光锦”未来的市场竞争力更有信心。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丰泰盐行的李茂才,正陪着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店内挑选衣料,态度颇为殷勤。那位官员……沈清弦记得似乎在荷花宴上见过,是盐漕总督府的一位属官。
李茂才也看到了沈清弦,神色微微一僵,随即挤出笑容,远远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并未上前攀谈。
沈清弦亦微微颔首,心中却是一动。李茂才与盐漕总督府的人走得如此之近……联想到韩冲搜集到的证据,看来魏谦通过李茂才这些商人,与盐漕总督府的勾结比想象的更深。
她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云裳阁。
接下来的半日,沈清弦又逛了几家银楼和香料铺,对金陵高端消费市场的品味和价格区间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她发现,金陵的富庶程度确实远超京城,消费者更追求新奇、精巧和能彰显身份的物品,对于价格的敏感度相对较低。这为玉颜斋、凝香馆、暗香阁的高端产品进入江南市场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傍晚回到别院,萧执也已归来。
“如何?”沈清弦替他斟了杯茶,问道。
萧执接过茶盏,神色平静:“江宁织造态度客气,表示对‘流光锦’工坊乐见其成。两江总督则更为圆滑,只言江南商界繁荣乃朝廷之福,望王府生意兴隆,并未过多表态。”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都是老狐狸,在局势未明前,不会轻易站队。”
沈清弦将自己今日所见,尤其是李茂才与盐漕总督府属官一同出现的情况告知了萧执。
萧执眼神微凝:“果然如此。盐漕总督庞敬,是靖王妃的远房表亲,与魏谦往来密切,在江南官场是公开的秘密。李茂才不过是他们摆在台面上的钱袋子之一。”
“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盘踞在盐、漕、乃至部分官场上的利益共同体。”沈清弦沉吟道,“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因如此,才需耐心,找准要害,一击即中。”萧执语气笃定。
这时,周管事神色有些匆忙地进来禀报:“王爷,王妃,门外有位自称是万源丝行东家万鹏举的人求见,说是……特来向王妃请罪。”
万源丝行的东家?请罪?
沈清弦与萧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这唱的是哪一出?
“让他进来。”萧执沉声道。
不多时,一个穿着富贵团花绸缎袍子、身材微胖、面色却有些惶然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见到萧执和沈清弦,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小人万鹏举,参见王爷,王妃!小人有罪!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王妃,特来请罪!”
沈清弦端坐不动,语气平淡:“万东家何出此言?本妃与万源丝行,似乎并无往来。”
万鹏举抬起头,额上已见冷汗,哭丧着脸道:“王妃容禀!前些时日,小人铺子里一个不懂事的钱管事,竟敢对王妃言语不敬,多有冒犯!小人得知后,惶恐万分,已将那混账东西重重责罚,撵出铺子了!今日特来向王妃赔罪,望王妃大人大量,饶恕小人管教不严之罪!”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锦盒,双手奉上,“这是小人一点心意,乃是一套难得的东珠头面,权当给王妃压惊,万望王妃笑纳!”
沈清弦瞬间明了。这是冲着那日她去万源丝行探路,被钱管事暗中刁难的事来的。看来,魏谦那边已经知道孙管事、李四等人落网,杭州工坊的渗透计划失败,生怕万源丝行之前的态度会引火烧身,这才急忙让万鹏举前来“请罪”,撇清关系,甚至想借此示好试探。
反应倒是快。
沈清弦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万东家言重了。那日不过是寻常问价,钱管事言语并无不妥,何来冒犯之说?这厚礼,本妃受之有愧,万东家请收回吧。”
她直接否认了对方的“请罪”理由,既不接茬,也不接受礼物,态度温和却疏离。
万鹏举没想到沈清弦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愣住,捧着锦盒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汗更多了。
萧执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万东家若无他事,便请回吧。王妃还需歇息。”
万鹏举如蒙大赦,又不敢再多言,只得连连磕头,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沈清弦唇角微勾:“打草惊蛇,蛇果然动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第一反应是弃卒保帅,前来试探。”
萧执冷然道:“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也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与我们彻底撕破脸。不过,既然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你的意思是?”
“放出风声,就说万源丝行东家亲自登门赔罪,奉上重礼,但被王府婉拒。”萧执淡淡道,“看看那些与万源丝行,与魏谦牵扯过深的商户,会作何反应。”
沈清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制造恐慌,分化瓦解。在不确定王府掌握了多少证据、态度如何的情况下,那些本身就不够坚定的商户,很可能会选择自保。
“好一招攻心为上。”沈清弦赞道。
夜色渐深,金陵城的喧嚣逐渐沉淀,但暗流却在悄无声息地加速涌动。万鹏举的登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正在扩散。而沈清弦与萧执,已然布下了新的棋局,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