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至杭州,舟行顺畅。
相较于金陵作为陪都的厚重与运河枢纽的喧嚣,杭州则更像一位慵懒绝色的美人,静静卧于西湖之畔,眉眼间流转着江南独有的温婉与富庶。
“安平号”并未大张旗鼓地驶入杭州最繁华的码头,而是按照陆明远事先的安排,停靠在了城东一处相对僻静、却水深港阔的私人码头。码头上早已有数辆马车等候,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三十、身着青灰色长衫、面容清瘦、眼神沉稳精干的男子。他便是听风阁在江南的掌事,代为管理这处新建工坊的陆明远。
见到萧执与沈清弦下船,陆明远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属下陆明远,参见王爷,王妃。”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
“陆先生不必多礼,这工坊新建不久,辛苦你了。”萧执虚扶一下,语气平和。他特意点出“新建”,既是事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清弦亦含笑点头:“陆先生,有劳。”她打量着陆明远,此人气息内敛,行动间透着一股干练,目光清明坚定,确实是可用之才。听风阁能在他打理下在江南扎根,并将这新工坊在短时间内管理得井井有条(至少表面信息如此),能力可见一斑。
“王爷、王妃舟车劳顿,属下已在城内安排好住处,是否先过去歇息?”陆明远询问道。
沈清弦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码头远处隐约可见的连绵屋舍:“不必,先去工坊看看。”她做事向来不喜拖延,这工坊是她布局江南的重要一环,虽新建,更需亲眼确认其根基是否稳固。
陆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是,属下遵命。马车已备好,请王爷、王妃上车。”
工坊位于杭州城郊,靠近运河支流,占地颇广,白墙环绕,看起来与寻常富户的庄园无异,颇为低调。白墙黛瓦尚新,透着一股初建成的利落感。车队从侧门直接驶入,并未惊动太多人。
下了马车,沈清弦环视四周。工坊内部分区明确,织造区、染整区、原料库、成品库、匠人住所等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涂料、以及染料和织物混合的气息,隐约能听到织机规律的运作声。表面上看来,一切运转正常,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陆明远在前引路,一边介绍着工坊的大致情况:“……工坊去年秋末才初步建成投产,目前主要生产供应京城暗香阁所需的几种基础锦缎和纱罗,以及玉颜斋部分香露的基底原料。匠人共计八十六名,部分是京城工坊派来的熟手,部分是在本地招募培训的新人。账目每月由属下核对后,连同货物清单一并送往京城顾先生处。”
他汇报得条理清晰,对新建工坊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沈清弦边走边看,偶尔驻足询问一两个关于新织机调试、本地原料采购稳定性、新人培训进度的具体问题。陆明远皆对答如流,显示出对工坊事务的熟悉。
然而,沈清弦体内那洼灵蕴露,却在踏入这工坊后,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近乎错觉的滞涩感。并非危险预警,更像是一种……新环境中潜藏的不协调的杂音。她微微蹙眉,并未声张,只是更加留心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他们来到最大的织造工坊内。数十架新织机正在运转,织工们埋头忙碌,梭子穿梭,发出富有韵律的声响。看到陆明远带着明显气度不凡的生人进来,工人们也只是快速抬眼瞥了一下,便继续手上的活计,纪律性颇佳。
沈清弦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织机,扫过织工们或熟练或稍显生涩的手势,扫过半成品上的纹路。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架织机前微微停顿。那织工看似是个新手,手法略带紧张,但织出的锦缎边缘,却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与标准纹样不符的微小偏差。这偏差,与其说是新手失误,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细微的走样。
她不动声色,缓步走了过去,状似随意地拿起旁边一块已织好的同批次锦缎,指尖细细摩挲着布料。
“这匹‘秋水缎’,用的是苏杭本地的三号蚕丝?”她抬头问陆明远,语气平常。
陆明远点头:“回王妃,正是。三号蚕丝韧性和光泽最佳,最适合织造此缎。因工坊新建,为保证品质稳定,目前原料都从严选取。”
沈清弦指尖感受着丝线的顺滑,体内灵蕴露被她极其克制地调动了一丝,并非动用耗神的“破障”,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去感知这丝线最本质的“气息”。
一丝极淡的、与标准三号蚕丝温润气息略有不同的、带着些许生硬和杂质感的气息,被她捕捉到了。这并非完全的假货,而是……掺了次品,或者产地、批次有细微差别?对于一个新建的、强调品质的工坊而言,这绝非小事。
她放下锦缎,脸上看不出异样,只淡淡道:“色泽尚可,新人手艺还需多打磨。”既点了问题,又给了台阶。
陆明远躬身应下:“是,属下一定加紧督促。”
又在工坊内巡视了一圈,查看了原料库和成品库,沈清弦便提出要去看看账房和匠人的管理记录。陆明远依旧从容引路。
账房内,账册堆放整齐,账面清晰。匠人的契约、考核记录也看似完备。
但沈清弦心中的那丝疑虑并未消除。一个新建的工坊,能在短时间内将账目、人事管理做得如此“完美”,本身就是值得深思的。而且,那灵蕴露感知到的不协调感,以及那匹有细微问题的“秋水缎”,都像是光洁皮肤下隐隐作痒的小疙瘩。
她坐在账房的书案后,随手翻看着近几个月的出货记录,状似无意地问道:“陆先生,工坊新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步入正轨,你功不可没。只是,如今我与王爷有意在江南拓展生意,这工坊恐怕需承担更多重任。不知陆先生可有何难处,或觉得工坊在新建阶段,有何需要特别注意和改进之处?”
陆明远站在下首,闻言沉吟片刻,方才谨慎答道:“回王妃,工坊运行目前尚算顺畅。难处……主要是本地匠人手艺参差,需时日磨合精进。另外,江南本地丝行情况复杂,确保长期、稳定、优质的原料供应,是重中之重。”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必定竭尽全力,确保工坊根基稳固。”
回答依旧合情合理,甚至主动提到了原料问题。
沈清弦点了点头,合上账册,站起身:“原料和匠人的问题,确是要务。陆先生多费心。今日便到这里,先回住处吧。”
返回杭州城内的别院(同样由陆明远安排,是一处清雅园林),沈清弦挥退了旁人,只留下萧执和扮作丫鬟的青黛。
“执之,你觉得这工坊如何?”沈清弦坐在窗边,眉宇间带着一丝凝思。
萧执走到她身边,负手而立,目光锐利:“表面看,新建之象,井然有序。陆明远此人,沉稳干练,对答如流,几乎寻不出错处。”他顿了顿,看向沈清弦,“但你似乎有所发现?”
沈清弦将自己在工坊的细微察觉,以及那匹“秋水缎”和灵蕴露的异样感,低声告知了萧执。
“新建工坊,原料便出纰漏?”萧执眼神微冷,“是陆明远监察不力,采购环节被人做了手脚,还是……他知情不报,甚至参与其中?”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沈清弦冷静分析,“或许是供应商的问题,他尚未察觉。也可能是下面具体经办人动了心思。但工坊内部,定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纯粹。”她想起那个织出偏差锦缎的“新手”,那份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习惯性”走样,让她心生警惕。
“需要细查。”萧执沉声道,“我让听风阁动用更隐蔽的力量,从原料供应商、那几个关键岗位的经办人,以及工坊内所有可能与外界接触的环节入手。新建工坊,人员关系网相对简单,查起来或许更容易,但也可能因为新建,更容易被渗透。”
“嗯。”沈清弦点头,“另外,我们明日的行程不变,依旧按计划去拜访几家杭州本地的丝绸商号和茶商,看看行情。动静闹大些,看看能不能让藏在暗处的东西自己动起来。”
她端起茶杯,眸中闪过一丝资本女王惯有的冷冽。无论这新建的工坊里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她都有信心,在其尚未坐大前,将其连根拔起。
夜晚,杭州别院的寝室内。
萧执从身后拥住站在窗边眺望夜色的沈清弦,低声问:“还在想工坊的事?”
沈清弦向后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轻叹一声:“嗯。本以为是一处全新的根基,没想到刚建成不久,底下就有暗涌。”她顿了顿,“陆明远……若他真有问题,未免太令人失望。”
萧执收紧手臂,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人心难测,尤其在利益面前。但无论如何,有我在。”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沈清弦心中微暖,转过身,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知道。”她闷闷地说,“只是觉得,这江南的水,真是无孔不入。”
萧执低笑,抬手抚摸着她的长发:“水浑才好摸鱼。我的清弦,何时怕过风浪?”
他这话带着几分激将,更多的是全然的信任。沈清弦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谁说我怕了?”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带着一丝不服输的韧劲和依赖。
萧执眸色一暗,化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吻,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夜色渐深,一室旖旎。在情浓之时,沈清弦体内那洼灵蕴露似乎也受到了牵引,流转得越发温润蓬勃,悄然滋养着她的身心,也让她与萧执之间的羁绊,在灵与肉的结合中,更加密不可分。
而在杭州城的另一处隐秘宅院内,听风阁的暗探,已然如同无声的蛛网,开始向着那座新建工坊的每一个细微角落,悄然蔓延。一场隐藏在新生表象下的调查,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