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顶的凌霄阁观景台，仿佛悬于香港璀璨夜色之上。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早已被深蓝色的天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脚下维多利亚港两岸爆发的、令人窒息的灯火辉煌。中环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流动的光河，九龙半岛的霓虹招牌拼凑成斑斓的画卷，天星小轮如同发光的甲虫，在墨色的水面上划出优雅的光痕。
林远和苏晓并肩站在玻璃护栏前，远离了喧嚣的旅游人潮，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香港之行的最后一项官方活动已在下午结束，这是他们私人的、告别香港的方式。
山顶的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吹拂着苏晓的发丝，也掀动着林远外套的衣角。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片被誉为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壮丽景象。白天的闷热、媒体的追逐、商业的诱惑、乃至奥运赛场的荣辱，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浩瀚的夜色与灯火稀释、荡涤。
“真美。”苏晓轻声感叹，声音几乎融在风里。这不仅仅是风景，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刚刚经历过的、以及未来可能面对的，广阔而未知的世界。
“嗯。”林远低低应了一声。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最耀眼的建筑上，而是投向更远处灯光稀疏的连绵山峦，投向更深邃的、繁星开始隐约浮现的夜空。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还记得，”苏晓转过头，看着他被夜色柔化了轮廓的侧脸，“我们第一次出国比赛，好像也是在一个有山顶的城市？”
林远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她脸上，眼底掠过一丝回忆的暖色：“嗯，德国。那个山顶城堡，看得见整条河。”
“那时候我们多大？十五？十六？”苏晓的嘴角弯起，“紧张得前一晚都没睡好，上去看了夜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脚下，梦想触手可及。”
那时候，世界很小，梦想很大，也很单纯——赢球，拿冠军，让五星红旗升起来。
“现在呢？”林远忽然问，声音低沉，“现在还觉得梦想触手可及吗？”
苏晓沉默了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脚下那片令人眩晕的繁华。巴黎的混双金牌，女单银牌的复杂滋味，林远男单失利的阴影，香港遭遇的舆论风暴，还有那摆在面前、诱惑与风险并存的商业邀约……这一切，都让“梦想”这两个字，变得比以前沉重、复杂了太多。
“触手可及……”她缓缓重复着这个词，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清醒，“可能不行了。它好像变得更高，更远，路上……也多了很多岔路口和绊脚石。”
林远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但是，”苏晓话锋一转，眼神在维港灯火的映照下，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像淬了火的钢，“正因为它更高更远了，路上有石头了，才更值得去追，不是吗？”
她转过身，正面面对林远，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神清澈而灼热，仿佛盛满了脚下所有的星光：
“林远，下一个周期，”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立誓，也像宣战，“我们都要拿到属于自己的单打金牌。”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希望”，而是“我们都要”。
这句话，她憋了很久。从巴黎女单决赛结束后，那份深藏于心的不甘；从面对教练隐晦的期望，做出违背本心选择时的憋闷；从看到林远因意外失利而陷入低谷的心疼……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凝结成了这一个最纯粹、最原始，也最强大的目标。
不是混双，那是他们共同的堡垒，需要一起守护。而是单打，那是属于他们个人的、证明自己绝对实力的最高战场。她不仅要自己登顶，也要看着他，重新站回他本该在的巅峰。
林远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坚定，看着她被夜风勾勒出的、单薄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身影。胸腔里那颗因为连日来的挣扎、抉择而略显疲惫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全新的力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扶着冰凉栏杆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与承诺。
然后，他迎着她灼灼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郑重地，如同将这誓言刻入星空：
“一言为定。”
四个字，斩钉截铁，重若千钧。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激动人心的呐喊，只有最朴素的约定，和最坚定的信念。在这香港之巅，在见证过无数繁华与传奇的维港夜景前，他们许下了对下一个四年的承诺。
苏晓看着他深邃眼眸中倒映着的星光与自己，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如星辰的笑容。她知道，这不是少年时代不谙世事的狂言，这是两个经历过巅峰与低谷、看清了前路荆棘与诱惑的战士，彼此之间最坚实的盟约。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并肩而立，静静地享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与默契，任由香港的万家灯火与初现的星辰，为他们作证。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雄心，很快便被现实的利刺戳破。下山的中巴车上，林远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内亮起，发出幽冷的光。是一条来自队内系统的群发通知，关于明日返京后，即刻开始的新周期首次队内考核与选拔赛的最终日程及残酷的淘汰细则。标题加粗标红，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与此同时，苏晓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去，是科研团队发来的、针对她个人技战术升级方案的第一阶段执行计划，后面附着需要她本人确认签字的、近乎严苛的训练指标承诺书。星光与灯火依旧在车窗外流淌，但车内的空气，已骤然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