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备战的齿轮以近乎残酷的精度高速运转着。每一天的训练计划都被精确到分钟,体能、技术、战术、心理……全方位地压榨着每个人的极限。林远作为绝对核心,承受的压力更是远超旁人。他不仅要完成自己高强度的训练,还要在混双合练中承担更多的组织串联和关键分攻坚任务,同时,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还需要不断分析对手,完善战术。
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那只需要精心呵护的手腕上。
起初只是训练后比往常更持久一些的酸胀感,林远并未在意,只是按照王主任的要求,加大了冰敷和理疗的频率。他将所有的不适都隐藏在冷峻的面具之下,在苏晓和队友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沉稳如山的林远。
直到这天下午,一场高强度的队内对抗赛。
对手模仿着他们在国际上的主要假想敌,打法凶狠,搏杀激烈。比赛进入关键局,比分胶着。一个机会球出现在林远的正手位,他眼神一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腰腿发力传导至手臂,引拍,就要轰出那板标志性的、足以一锤定音的爆冲——
就在发力击球的瞬间,一股尖锐的、熟悉的刺痛感,如同挣脱牢笼的毒蛇,猝然从他手腕旧伤处窜起,沿着神经直冲大脑!
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变形和凝滞。原本应该雷霆万钧的爆冲,变成了一个质量平平、甚至带着一丝犹豫的普通进攻球。
对手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板反拉,直接得分。
“啪!”
球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远的心上。他站在原地,握着球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没有去看丢分的方向,而是缓缓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右手手腕,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场边的陈卫东教练眉头瞬间锁死。王主任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场边,脸色凝重。
苏晓就站在林远身后准备下一球,她清晰地看到了他击球瞬间那一丝不自然的凝滞,以及他此刻僵硬的背影。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林远没有要求医疗暂停,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在接下来的几分里,他强行调整,更多地依靠预判、控制和为苏晓创造机会来得分,避免了大力的正面冲撞。但苏晓能感觉到,他击球的力道和旋转,明显比之前收敛了。
比赛最终艰难地赢了下来。当最后一分落地,林远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苏晓击掌,他径直走到场边,拿起毛巾和水壶,沉默地走向休息室,步伐比平时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林远!”苏晓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更快地消失在通道尽头。
苏晓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慌。她知道,他肯定不是“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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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天,林远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没有出现在晚餐的餐厅,也没有回复苏晓发来的询问信息。队里的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什么,气氛有些微妙,但没人敢去多问。
深夜,苏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林远那个僵硬的背影和他击球时瞬间的凝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她知道手伤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他通往巴黎之路上最大的不确定。此刻的他,一定正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自我怀疑。
她再也躺不住,悄悄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了宿舍楼。她没有目标,只是凭着直觉,走向了那个他们经常加练的、夜晚通常空无一人的副馆。
果然,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副馆角落里亮着一盏孤灯。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长凳上,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他没有在练习,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周身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和……脆弱。
苏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林远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是苏晓的瞬间,他眼中下意识闪过的戒备和戾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他想扯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无法牵动。
苏晓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与他平视。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他自然垂放在膝盖的右手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护腕,手腕处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二致,但苏晓却能想象到那隐藏在皮肤和肌肉之下,正在隐隐作痛的旧伤。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手腕,而是轻轻地、覆盖在他紧握成拳的左手上。他的拳头握得很紧,冰凉。
“很疼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林远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那个颓丧的自己,一直强撑着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带着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
“不是疼……”他艰难地开口,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发问,“是……失控。”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它,眼神复杂,充满了憎恶与无奈,“它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巴黎就在眼前了……”他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巨大的不甘和恐惧,“我不能……我不能倒在路上。”
这是苏晓第一次看到如此直白地流露出脆弱和无助的林远。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学霸,不再是那个一往无前的“野王”,只是一个被伤病困扰、对未来感到不确定的年轻运动员。
她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会好起来的”安慰,也没有焦急地追问“怎么办”。她只是用力握紧了他冰凉的左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然后,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开始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她说周雨薇今天在英语课上又闹了什么笑话,说食堂阿姨今天偷偷多给了她一勺她爱吃的菜,说明天天气好像不错适合加练步法……她说得很慢,声音轻柔,像潺潺的溪流,试图冲刷掉他心头的阴霾。
林远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渐渐地,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紧握的左手也慢慢松开,反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虚空处,但苏晓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骇人的低气压,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需要的,或许不是解决方案,而是知道,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过了很久,林远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转过头,看向依旧蹲在他面前、仰着脸看着他的苏晓。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丝毫的失望或怜悯,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温暖的支持。
他伸出右手,这一次,动作不再凝滞,而是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在她光滑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
“有你在,”他看着她,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好像就没那么难熬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她展露了自己的脆弱,也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了对她的依赖。这份超越搭档情谊的信任,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珍贵。
苏晓看着他眼中重新凝聚起来的光芒,虽然不如往日炽盛,却更加沉静坚定,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然而,就在两人之间流淌着无声的温暖与支持时,林远的手机在寂静的场馆里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王主任的信息,内容简短,却让林远刚刚稍有缓和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明天早上八点,带齐所有影像资料,来我办公室。总局特聘的运动医学专家来了,需要会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