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池水,倒映着沉沉夜色和几点残星。金鳞池畔,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孙逊僵直的身体上。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七窍流下的血痕在惨白的面孔上蜿蜒凝结,如同狰狞的刺青。玄色衣袍被星辉灼烧出无数细微的焦痕,又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如铁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针扎火燎的剧痛,那是替兄弟们分担的、尚未完全消散的苦楚余韵。他微微低着头,湿透的碎发黏在额角,遮住了眼睛。
意识在剧痛的余波中沉浮,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玉佩紧贴着心口,冰冷依旧,但那暗金的“囚”字血纹似乎不再疯狂搏动,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酝酿着更恐怖的东西。
突然!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冰冷的吸力猛地从玉佩深处爆发!孙逊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残破的躯壳里拽了出来!天旋地转!周遭的池水、枯树、营寨灯火……一切景象瞬间扭曲、拉伸、破碎!
再睁眼,已不在人间。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翻腾不休的混沌之海!海水是粘稠污浊的暗红,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无数扭曲、痛苦、绝望的怨魂面孔在血海中沉浮、嘶嚎!整个空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
三座顶天立地的巨像,如同亘古魔神,矗立在翻腾的血海之上,将他围在中央!
正前方,是审配!那焚祖庙殉道的谋士!此刻他的巨像由无数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焦黑木炭和扭曲的牌位碎片组成!那张炭化的巨脸上,双目是两个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窟窿!他张开由断裂梁木构成的大口,发出震耳欲聋、充满无尽怨毒和嘲讽的嘶吼:“伪仁!伪善!孙逊!你以仁义为饵,收买人心!实则包藏祸心!与那袁本初何异?!你今日收臧霸,赦高览,不过是为他日屠戮铺路!伪仁者,必遭天谴!必被反噬!”
左侧巨像,是雷横!插翅虎的巨像由无数焚烧扭曲的焦尸骸骨堆砌而成!骸骨缝隙间流淌着滚烫的岩浆!他仅存的半张脸上,皮肉焦黑翻卷,一只独眼是凝固的、燃烧着痛苦和质问的熔岩球!骸骨巨臂指向孙逊,发出金铁摩擦般刺耳的咆哮:“兄弟?!哈哈哈!孙逊!我的好哥哥!你看看我!看看我这身焦骨!这就是你所谓的兄弟情义?!下邳火海!焚塔烈焰!是你让我去的!是你让我死的!用兄弟的血染红你的路!你才是真正的丧门星!刽子手!”
右侧巨像,是张合!那突围北遁的河北名将!他的巨像由无数断裂的兵器、破碎的甲胄和森森白骨构成!白骨关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一柄由无数矛尖凝聚成的巨大骨矛,遥遥指向孙逊的心脏!巨像发出冰冷、怨毒、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孙逊…你毁我邺城,杀我袍泽…此仇不共戴天!你以为收了几个降将就高枕无忧?等着吧…河北的煞气未散!我张儁乂(张合字儁乂)必卷土重来!用你和你那些所谓‘兄弟’的血,祭奠邺城亡魂!”
三座巨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万鬼齐哭,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孙逊的脑海!审配的伪善指控!雷横的背叛控诉!张合的血誓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摧毁意志的力量!那翻腾的血海怨气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向无尽的深渊拖拽!玉佩的冰冷沉寂,此刻化作了最深沉的绝望,仿佛在印证着巨像的诅咒——所有道路的尽头,皆是毁灭!
“呃啊——!”孙逊的灵魂在这恐怖的意念冲击下发出无声的嘶吼,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
一点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顽强地穿透了翻腾的血色混沌,映入了孙逊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那是……
金鳞池畔,冰冷的夜风卷过。
现实中,孙逊跪地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转动!
幻境中的孙逊,猛地循着那点微光望去——
他看到!鲁智深!不是那浑身浴血、毒伤溃烂的花和尚!而是月下,古寺,巨大的石锁!那雄壮如山的身影,腰背挺直如松,左臂再无半分颓态!沉重的精钢水磨禅杖在他手中如同活了过来!舞动间风雷激荡!力贯千钧!一式“疯魔扫”带着开山裂石的无匹气势狠狠砸下!
轰——!
千斤石锁应声而碎!石屑纷飞中,是鲁智深酣畅淋漓、如同狮吼般的大笑!那笑声,充满了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豪迈与力量!
光点跳跃!
他又看到!武松!不是那独眼酗酒、沉沦负罪的行者!而是景阳冈,松林,月光如霜!他蒙着双眼,身形却灵动如鬼魅!双刀在手,寒芒流转!听风辨位!刀随身走!嗤!嗤!嗤!一连串破空尖啸!数支从刁钻角度射来的连珠快箭,竟被那雪亮的刀光精准无比地凌空劈碎!木屑纷飞!箭簇落地!刀光散去,武松扯下蒙眼布,那只重获光明的独眼中,锐利如电,再无迷茫!只有纯粹的、属于武者的自信与锋芒!
光点再闪!
他还看到!下邳城外,焦土!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农,颤巍巍地扶着一张残破的、沾满泥污的犁!一个同样枯瘦的少年,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肩膀深深抵进粗糙的轭里!老农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扶住犁把,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倔强的微光!
“嘿——哟!”
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生命力的号子响起!
犁头,深深地、艰难地,却也无比坚定地,切入了那片被战火反复焚烧、被鲜血浸透、板结如铁的焦土之中!
翻起了一道深褐色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象征着绝望中唯一希望的……新泥!
鲁智深碎锁的豪笑!武松碎箭的刀光!老农扶犁翻开的焦土!
三个画面,如同三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孙逊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激荡起越来越强的涟漪!那涟漪迅速扩散、汇聚,最终化作一股沛然莫御、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的洪流!
轰——!
孙逊濒临破碎的意识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霍然抬头,直视着那三座怨气冲天的恐怖巨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质疑,在这一刻,被那三道来自现实、来自兄弟、来自黎庶的微光彻底点燃,化作一声石破天惊、贯穿灵魂的长啸!
“仁——非——善!”
他的声音不再是凡俗的嘶吼,而是灵魂的呐喊,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直指本心的力量,狠狠撞向三座巨像!
“乃——择!”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孙逊的灵魂虚影猛地挣脱了血海枷锁!他并指如剑,以自身不屈的意志为锋,以那三道守护的微光为刃,带着一股斩断宿命、破灭虚妄的决绝气势,朝着正前方那怨毒嘶吼的审配巨像,狠狠刺去!
“伪善者!看破你的是这人间烟火!是这兄弟脊梁!是这黎庶手中沾满泥的——犁!”
嗤啦——!
一道纯粹由不屈意志和守护信念凝聚成的精神之剑,无视了空间,无视了怨气,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审配巨像那燃烧着绿色鬼火的咽喉!
“呃……嗬嗬……”审配巨像的嘶吼戛然而止!炭化的巨脸上,那对绿色火窟窿瞬间黯淡、熄灭!组成巨像的焦炭和牌位碎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被推倒的积木般轰然崩塌!无数燃烧的碎片坠入翻腾的血海,激起滔天浊浪!
幻境崩塌!血海退潮!雷横与张合的巨像在惊怒的咆哮中迅速虚化、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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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池畔,现实。
噗!
孙逊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瘀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在地!但下一刻,他死死用手撑住了冰冷的池岸!他抬起头,七窍的血痕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雷霆洗过,疲惫到极致,却又锐利、清明到了极致!所有的迷茫、戾气、被质疑的动摇,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种洞悉本质、无比坚定的明悟!
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扯开了胸前早已被血和汗浸透的衣襟。
那枚玉佩,静静地贴在心口。
玉佩之上,那原本狰狞扭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金色“囚”字血纹,此刻正如同烈日下的残雪,迅速消融、崩解!道道裂痕蔓延!暗金的碎屑簌簌剥落!
而在那“囚”字彻底瓦解的中央,一点纯粹、温暖、如同初生朝阳般的金色光芒,正从玉佩最深处透射出来!光芒越来越盛,迅速勾勒出一个全新的、方正厚重、充满了生机与守护之意的篆字——
仁!
【仁政功德达临界!触发“星魂归位”!】
【规则修正…反噬平衡…】
【已召唤单位状态锁定…修复进程强制完成…恢复巅峰战力…】
一连串冰冷、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在孙逊的灵魂深处轰然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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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玉佩上“仁”字成型的同一瞬间!
伤兵营!
“嗬——!”
一声如同沉睡雄狮苏醒般的、悠长而充满力量的吐纳声猛地响起!
趴在草席上的鲁智深,那雄壮如山的身躯猛地一震!腰间的绷带被一股沛然勃发的力量瞬间崩碎!露出下面光洁、强健、再无半分黑紫溃烂的古铜色腰背!腰眼处那道最深的伤口,此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粉红色的新痕!他猛地睁开双眼,虎目之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室中点燃了两盏金灯!再无半分浑浊与疲惫!
“哈哈哈哈哈——!”鲁智深发出一声震得营帐嗡嗡作响的酣畅大笑!他一个鲤鱼打挺,竟直接从床上跃起!沉重的身躯落地,震得地面微颤!他随手抓起靠在床边的那柄精钢水磨禅杖!
嗡——!
禅杖在他手中发出一声欢快的嗡鸣!再无半分滞涩!
“痛快!痛快啊!”鲁智深狂笑着,就在这狭窄的营帐内,就在无数双惊骇、狂喜、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套威猛绝伦、大开大合的“疯魔杖法”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
呼呼呼——!
杖影如山!风雷激荡!沉重的禅杖在他手中化作一条咆哮的怒龙!挑、扫、砸、劈!每一式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量!营帐内平地卷起狂风!地上的草席、药罐、杂物被狂暴的杖风卷得四处飞溅!那雄浑的气势,那酣畅淋漓的动作,哪里还有半分重伤垂死的模样?!
“大师!你的腰…你的手?!”安道全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银针都掉在了地上。
鲁智深恍若未闻,最后一式“疯魔乱舞”使出,禅杖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
轰——!
一声巨响!营帐角落一个用来装杂物的、足有千斤重的巨大石锁,竟被这狂暴的杖影硬生生砸得四分五裂!碎石激射!
杖影骤停。
鲁智深单手持杖,斜指地面,雄壮的身躯挺立如岳,气息悠长,虎目如电。他缓缓抬起那只曾经被麻痹、无力垂落的左臂,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骨节发出清脆的爆响。他看着自己完好如初、充满力量的手掌,又看了看地上那堆碎石,咧开大嘴,露出一个畅快无比的笑容:
“这身子骨…舒坦!舒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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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呃…”
杨志的惨嚎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蜡黄的脸上还残留着剧痛带来的扭曲痕迹,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茫然和…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呆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自己的…左腿之上。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断腿”。
膝盖以下,那本该是空荡荡的位置,此刻……赫然连接着一条完整的、肌肉线条流畅、皮肤带着健康光泽的小腿!还有一只……脚?!
脚?!!
杨志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眨了下眼睛,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
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
他猛地抬起那条“新”腿!动作还有些僵硬,有些陌生,但…能抬起来!脚趾…能动!脚踝…能转!
“嗬…嗬嗬…”杨志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那条新生的左腿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清晰的触感和微微的刺痛!
能站!能踩实!
他踉跄着,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步,两步,扶着旁边的木架,跌跌撞撞地冲向营帐门口!撞翻了凳子,踢倒了水盆,也浑然不觉!他只想出去!只想确认!只想奔跑!
营帐门口挂着的,是一副擦拭兵器的皮甲,旁边竖着一杆丈二点钢枪!
杨志如同疯魔般扑了过去!他一把抓起那杆沉重的点钢枪!入手沉甸甸的熟悉感瞬间涌遍全身!那条新生的左腿猛地一蹬地面!力量爆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营帐!
外面是寒冷的夜空,远处是练兵的校场!校场边缘,立着用来练习骑射的草靶!其中一个草靶上,画着一片小小的柳叶!
杨志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翻身上了旁边一匹无鞍的战马!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新生的左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驾——!”
杨志伏低身体,狂风扑面!他感受着胯下战马的奔腾,感受着那条新生腿上传来的、久违的、充满力量的律动!所有的茫然、痛苦、绝望,在这一刻被狂奔的速度和呼啸的风彻底吹散!只剩下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癫狂的狂喜!
百步转瞬即至!
“开——!”杨志一声暴喝,如同青面兽苏醒!腰马合一!臂如满弓!那杆点钢枪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银色闪电!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戾气和不甘,带着新生力量的无匹锐气,狠狠刺出!
嗤——!
一声尖锐的破革声!
枪尖精准无比地洞穿了百步外草靶上那片小小的柳叶!余势不减,将整个草靶狠狠贯穿!草屑纷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志勒住战马,看着那被贯穿的草靶,又低头看着自己那条完好无损、充满力量的左腿,突然放声狂笑!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肆意流淌!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屈辱、不甘,以及此刻冲破云霄的狂喜和解脱!
“我的腿…回来了!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