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像一头被剥了皮、抽了筋、又在泥浆里打过滚的巨兽,瘫在洪水退去后的狼藉里。空气里那股子味儿,冲得人脑仁疼。尸臭、淤泥的腥气、烧焦木头的糊味,还有伤兵营里飘过来的血腥和草药味儿,混在一块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尖上,也压在心上。
城头上,豁口处新堆的土石木料还湿漉漉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刚结痂的丑陋伤疤。士兵们抱着长矛靠在女墙后头,眼神发直,没几个人说话。偶尔有巡逻的脚步声,也拖沓得很,踢踏踢踏,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逊在城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了。他扶着冰冷的垛口,指头抠着砖缝里已经发黑的血痂。底下那片被洪水蹂躏过的滩涂,尸体大多清理了,但泥泞里还能看到断掉的矛杆、半截靴子、甚至一绺被泥浆糊住的头发。浑浊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光,死气沉沉。
他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是洪水咆哮吞噬人命的巨响,一会儿是史进气若游丝躺在床上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关胜那双刀子似的、带着质问的丹凤眼。喉咙里那股腥甜味儿好像就没散过,胸口也闷得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被洪水卷走的百姓,去想“仁义”两个字,可越是不想,那绝望的哭喊和伸向城墙的手就越清晰。
“仁义…呵…”孙逊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近乎自嘲的冷笑。那声音又低又哑,被风吹散,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仁义?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枪?”
他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怀里那块玉佩。冰凉的玉贴着皮肉,上面沾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说来也怪,自从那晚在史进房里攥着它说出那句“仁义是活人的枷锁”之后,这玉佩好像就没那么冰凉了,隐隐约约,似乎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感,特别是在他心头那股戾气翻涌的时候,那温热感就格外明显些。他甚至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手上伤口没包好,血渗出来捂热了它。
“主公。”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朱武。他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还算清醒。“裴宣那边,豁口加固已近尾声。安神医说,史进兄弟脉象稍稳,但…能不能醒,何时醒,全看天意造化。李俊的水军残部已沿泗水下游收拢,损失不小,但骨架还在。”
孙逊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
朱武顿了顿,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主公,粮草…安道全配药用的老参,昨夜用尽了最后一根须子。城里的存粮,按最苛刻的配给,也只够…十日。”
十日!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孙逊的太阳穴。他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那股闷痛更厉害了。十日之后呢?喝西北风?啃城墙砖?孙策的大营虽然被洪水冲乱了阵脚,粮船也被林冲烧了不少,可江东的底子厚,缓过劲儿来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下邳这座残破的空城,拿什么守?拿饿得拿不动刀枪的兵去守吗?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戾的情绪猛地冲上孙逊的脑门,烧得他眼前发黑。他攥着玉佩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玉佩表面那些繁复的云雷纹路,似乎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城头的死寂!
“报——!急报——!!”
一个浑身泥泞、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孙逊和朱武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喊:
“主…主公!军师!淮…淮南!寿春!袁术…袁术他…他称帝了!!”
“什么?!”朱武瞳孔猛地一缩,失声惊呼。
孙逊霍然转身!动作快得让旁边的亲兵都吓了一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斥候,里面翻滚的情绪复杂得吓人——有震惊,有荒谬,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绝境逼到悬崖边上时,突然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疯狂!
“说清楚!”孙逊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那斥候被孙逊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语速飞快地禀报:“千真万确!七月初一!就在寿春!袁术…那逆贼!筑高坛,穿龙袍,戴冕旒,昭告天下,说他得了传国玉玺,是…是受命于天!改国号‘仲氏’!自称…‘仲家皇帝’!还…还大封百官!纪灵当了大将军!张勋、桥蕤都封了侯!整个淮南…乌烟瘴气!他强征民夫十万,在芍陂给他造龙舟宫室,粮食搜刮得一干二净!百姓…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易子而食…惨啊!”斥候说着,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七月初一…称帝…”朱武喃喃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又极其复杂。袁术这蠢货,简直是火上浇油!不,是往油锅里跳!董卓废立皇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都不敢公然称帝,他袁公路倒好,直接捅了马蜂窝!这消息一旦传开,他就是天下诸侯的靶子!
然而,孙逊的反应却出乎朱武的预料。
只见孙逊脸上的震惊和荒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抓住机会的狂喜!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生机”的火焰,虽然那火焰的燃料,是袁术的愚蠢和淮南百姓的血泪!
“好!好一个‘仲家皇帝’!好一个袁公路!”孙逊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癫狂,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畅快,却又听得人毛骨悚然!他用力拍打着冰冷的城垛,震得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他猛地收住笑声,转头看向朱武,眼神锐利如刀,“军师!听见了吗?我们的活路,自己送上门来了!”
朱武瞬间就明白了孙逊的意思,心头猛地一跳:“主公是说…伐逆?借袁术称帝,大逆不道之名?”
“不错!”孙逊斩钉截铁,声音里充满了决绝和算计,“仁义?那是枷锁!但‘大义’,却是最好的刀!袁术倒行逆施,僭号称帝,人神共愤!我孙逊,奉天讨逆!这是煌煌天理!是堂堂正正的大旗!”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把沾满泥污、刃口都崩了几处的佩剑,高高举起,对着城头上那些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眼神茫然的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将士们!都听到了吗?!淮南袁术!篡逆称帝!倒行逆施!刮尽民脂民膏造他那狗屁龙舟!逼得百姓易子而食!此等逆贼,天人共戮之!”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煽动人心的力量,穿透了城头的死寂:
“我孙逊!虽困守下邳,然心怀汉室!岂能坐视逆贼猖狂?!今日,我便以这残躯,举‘奉天讨逆’之旗!为苍生!为社稷!讨伐伪帝袁术!尔等可愿随我,杀奔淮南!诛此国贼!夺其粮秣!救民水火?!”
城头上的士兵们,原本麻木的眼神,在孙逊这充满煽动性的话语和“粮秣”两个字的刺激下,渐渐亮了起来。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下邳没粮了,快饿死了!而淮南的袁术,是个刮地皮的狗皇帝!抢他的粮,天经地义!打他,名正言顺!
“讨逆!讨逆!”
“杀袁术!抢粮食!”
“愿随主公!”
零星的呼喊开始响起,迅速汇聚成一股虽然疲惫却带着求生渴望的声浪!压抑了许久的绝望,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转化成了对淮南粮仓的贪婪渴望!
朱武看着群情激奋的士兵,又看看孙逊那在残阳映照下显得有些扭曲、却又异常坚定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这面“奉天讨逆”的大旗,染着泗水冤魂的血,也系着下邳数千人的命。是毒药,也是解药。
孙逊感受着士兵们渐渐燃起的士气,胸中那股郁结的闷气仿佛也消散了一些。他放下举剑的手臂,正要下令让朱武、裴宣立刻着手准备誓师、整军。就在此时——
嗡!
他怀里那块紧贴胸口的玉佩,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灼热的洪流,猛地从玉佩中爆发,瞬间席卷他全身!那感觉,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心口!烫得他浑身剧震,眼前发黑,差点当场叫出声!
“呃!”孙逊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胸口,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主公?!”旁边的朱武和亲兵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孙逊猛地摆手,阻止他们靠近。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忍着那钻心的灼痛和灵魂深处传来的、一种奇异而强烈的牵引感!那感觉…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被这“奉天讨逆”的誓言和玉佩的灼热所引动,正要从虚无中挣脱出来!
来了!是它!每月初一!召唤!
孙逊心中瞬间明悟!而且这一次的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狂暴!仿佛玉佩本身也在呼应着他心中那股决绝的杀伐之气!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城中心那片临时清理出来的演武场方向!那股强烈的、狂暴的牵引感,源头就在那里!
“走!”孙逊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也顾不上解释,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他捂着胸口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玉佩在疯狂跳动,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肉直抵心脏!
朱武和亲兵们不明所以,但看到孙逊那近乎疯狂的眼神,不敢怠慢,连忙跟上。
城头到演武场不算远,但孙逊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玉佩的灼热感越来越强,那股无形的牵引力也越来越狂暴!当他终于冲进演武场的大门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瞬间僵立当场!
演武场中央,原本立着一块丈许高的青石碑,上面刻着一些激励士气的铭文。此刻,这块厚重的石碑,正被一团凭空出现的、刺眼夺目的赤红色光芒所笼罩!
那光芒炽烈如火,翻滚升腾,带着一种焚尽八荒的狂暴气息!光芒的核心,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极其魁梧雄壮的人形轮廓!那人影似乎还看不清面目,但手中,赫然握着一柄巨大无比的、散发着凶戾寒光的…狼牙棒?!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简直比昨日的洪水咆哮还要骇人!
就在孙逊等人冲进来的瞬间,那团赤红光芒中的人影似乎彻底凝实!只见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声音如同九天雷霆炸响,震得整个演武场的地面都在颤抖,震得朱武等人耳膜嗡嗡作响,气血翻腾!
“哇呀呀呀——!哪个撮鸟敢称皇帝?!爷爷的棒子不认人!!”
伴随着这声狂暴到极点的怒吼,那赤红人影手中的巨大狼牙棒,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悍然抡起!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迟疑,朝着面前那块刻着铭文的青石碑,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爆响!
那坚硬厚实的青石碑,在这狂暴无匹的一击之下,如同被重锤砸中的豆腐,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碎石如同炮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烟尘混合着赤红的光芒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演武场!
烟尘碎石飞溅之中,一个如同铁塔般雄壮的身影,清晰地矗立在场中!
只见此人:
身高足有九尺开外(近两米),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张脸膛黑中透亮,如同锅底!此刻怒目圆睁,环眼之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凶光四射,摄人心魄!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破旧的朱红色头巾,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衲袄子,敞着怀,露出毛茸茸、铁块般虬结的胸膛!最骇人的是他手中那柄兵器——一根碗口粗细、通体黝黑、布满狰狞倒刺的巨型狼牙棒!棒头上沾染着新鲜的石粉,兀自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烙铁,扫过惊骇欲绝的朱武、亲兵,最终落在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却眼神灼灼的孙逊身上。那环眼中的怒火稍敛,却依旧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野和暴躁,声如洪钟,炸雷般响起:
“俺乃梁山泊好汉,‘霹雳火’秦明!是哪个唤俺来此?这鸟地方,皇帝在哪儿?待俺去一棒打杀,省得聒噪!”
演武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和秦明那如同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朱武看着那碎成一地、象征着过往某些“仁义”或“激励”的石碑,又看看那如同火焰魔神降世般的秦明,最后目光落在孙逊那苍白脸上燃烧着某种近乎“得偿所愿”的异样神采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孙逊强忍着心口玉佩那尚未完全消退的灼热感,迎着秦明那狂暴的目光,一步踏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和找到利刃的兴奋:
“秦明兄弟!来得正好!那篡逆称帝的‘撮鸟皇帝’袁术,就在淮南寿春!我孙逊,正欲‘奉天讨逆’,诛此国贼!你可敢做这先锋,用你这手中狼牙棒,为我砸开那伪帝的宫门?!”
秦明闻言,环眼之中凶光暴涨,如同两团烈火熊熊燃烧!他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发出一阵狂野的大笑:
“哈哈哈!有何不敢?!管他什么鸟皇帝,爷爷的棒子下,都是肉泥!这先锋,俺霹雳火秦明当定了!主公,速速点兵!俺这棒子,早已饥渴难耐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巨大的狼牙棒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地面仿佛都颤了三颤!碎石飞溅!一股狂暴无匹、仿佛要焚尽一切的战意,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
孙逊看着眼前这尊人形凶兽,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纯粹的破坏力和暴烈气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仁义?枷锁?去他妈的!这乱世,就得用这样的火,这样的棒,才能砸出一条活路!
他胸口的玉佩,在无人察觉的衣襟之下,那繁复的云雷纹路深处,一抹极其隐晦、冰冷的金光,如同烙印般,悄然凝固成了一个古老的篆字——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