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硝石硫磺味,还在下邳城的上空盘旋不散,如同一条条垂死的灰蛇。靠近爆炸中心的几条街巷,断壁残垣间仍有余烬在阴燃,焦黑的木梁扭曲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劫后余生的压抑。
城北那片被临时征用、安置新降兵的破败民房区,此刻更是如同被投入了冰窟。混乱短暂爆发后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宋万那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影矗立在狼藉的街道中央,脚下是王麻子那具已经失去头颅、脖颈断口处血液凝固成暗紫色的尸体。那柄沾满血污和脑浆的沉重军棍被他杵在地上,棍尾深深陷入被血水浸透的泥泞里。他方正刚硬的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浓眉下的双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瘫软在地、屎尿横流的降兵,扫过惊魂未定、脸上溅满血点的张队正和几个黑风寨老卒,最后,落在了几步之外、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李逵身上。
李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拉破的风箱。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几道口子,露出底下虬结的肌肉和一道新添的、皮肉翻卷的刀伤——显然是刚才混乱中被某个绝望的降兵所伤。但这伤痛似乎更加刺激了他的凶性。他牛眼圆睁,赤红的瞳孔里燃烧着未熄的杀意和一种被强行打断杀戮的暴戾不甘,死死瞪着宋万,手中那两柄沾满碎肉骨渣的板斧微微颤抖,斧刃上的血珠还在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血泊里,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像一头被强行按住脖颈的疯牛,随时可能再次暴起。
“宋万!你拦俺作甚?!”李逵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生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压抑不住的狂怒,“这帮没卵子的孬种要造反!都该砍了!砍个干净!”他猛地一甩板斧,指向地上王麻子的尸体和那几个瘫软如泥的降兵。
宋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尺,丈量着李逵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凶戾。他没有立刻回答李逵的咆哮,而是缓缓抬起握着军棍的右手,指向李逵腰间被血浸透的布条——那里裹着裴宣亲自颁布的《黑风刑律》简册。
“刑律第三条,明令:擅杀降卒、屠戮俘虏者,斩!”宋万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中,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威严,“李逵兄弟,你腰间挂着的,是擦屁股的草纸吗?”
“俺……”李逵被噎得一滞,牛眼瞪得更圆,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凸出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腰间的布卷,又猛地抬头,脸上横肉疯狂抽搐,梗着脖子嘶吼:“放屁!这帮杂碎冲阵!要跑!要杀张头他们!俺砍的是敌人!是乱兵!”
“敌人?乱兵?”宋万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他们是降卒!是入了我‘孙’字营名册的兄弟!即便有罪,自有裴宣孔目依律审断!何时轮到你李逵,用这两把斧头,来替天行道,行那私刑屠戮之事?!”
他手中的军棍猛地指向地上王麻子那颗滚落一旁、沾满泥污、犹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你告诉我!他刚才可曾伤到张队正分毫?!可曾杀伤任何一名老卒?!你李逵,是眼睛被血糊了,还是心被狗吃了?!”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李逵狂躁的神经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辩驳。当时场面混乱,他杀心已起,眼中只有挥舞兵刃冲击防线的身影,哪里分得清是谁先动手?王麻子扑向张队正时,刀确实还没落下……
看着李逵那因狂怒和一丝被戳破的茫然而扭曲的脸,宋万不再看他。他那双沉稳如山的眼睛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十几个降兵。
“冲击军阵,聚众哗变,按《黑风刑律》,亦是大罪!”宋万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宣读律法的腔调,“为首者王麻子,已伏诛!尔等胁从者……”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眼神绝望的降兵。
“杖二十!”
冰冷的三个字,如同宣判。
“张队正!”宋万喝道。
“在!”脸上带着刀疤的张队正猛地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行刑!”
“遵命!”张队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军令如山。他朝身后几个老卒一挥手:“按住他们!扒了裤子!军棍伺候!”
几个老卒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不顾降兵们杀猪般的哭嚎求饶,粗暴地将他们按翻在地,扒下破烂的裤子和兜裆布,露出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屁股。
两根碗口粗细、油光发亮的硬木军棍被抬了过来。棍身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质感。
“打!”张队正厉喝。
“啪!”“啪!”“啪!”
沉闷、结实、带着皮肉炸裂感的击打声,在死寂的街巷中骤然响起!一声声,清晰无比,如同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啊——!”“饶命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取代了哭嚎。
军棍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受刑者身体剧烈的抽搐。血痕迅速在青紫色的皮肉上浮现、肿胀、破裂!鲜血混合着组织液,顺着大腿流淌下来,染红了冰冷的泥地。
宋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如同铁铸的监刑官。他手中的军棍依旧杵在地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行刑的过程,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在执行律法,如同山岳执行着亘古不变的重力。
李逵握着板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听着那刺耳的惨嚎,眼中的狂怒并未消退,反而更添了几分被规则束缚的憋屈和暴戾。那军棍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抽打他信奉的“以杀止杀”的铁则!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却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宋万那根杵在地上的军棍,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如山、不容侵犯的威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二十军棍,不多不少。行刑完毕,十几个降兵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瘫在血泊里,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和抽搐。
宋万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些瘫软的躯体,声音如同冻土般坚硬:“此乃小惩!尔等性命,是‘孙’字营给的!再敢生异心,再敢违军律……”他顿了顿,军棍猛地指向远处城中心还在升腾的浓烟和火光,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
“——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滚回营房!听候发落!”
那些被打得半死的降兵,如同听到了大赦令,连滚带爬,相互搀扶着,拖着血肉模糊的下身,哭嚎着、踉跄着逃回了那破败的营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血腥的世界。
宋万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依旧如同凶兽般喘着粗气的李逵。他看着李逵腰间那道被刀划开、仍在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两柄兀自滴血的板斧,眼神复杂了一瞬,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逵兄弟,”宋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无奈和不容置疑的警告,“你的斧头,该对着真正的敌人!对着下邳城里的陈氏余孽!而不是对着刚放下刀枪、可能成为袍泽的降卒!裴宣的律法立在那里,不是摆设!今日之事,我暂且压下。你好自为之!若再有下次……”
宋万没有说下去,但那根杵在地上的、沾满新旧血污的沉重军棍,和他眼中那冰冷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威严,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不再看李逵,对张队正沉声道:“张头,带几个弟兄,把李逵兄弟送去安神医那里裹伤。看好他,别再惹事!”
说完,宋万提起那根象征着铁律和秩序的军棍,魁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分开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大步朝着城中更混乱、更需要弹压的方向走去。他肩上的担子很重,整肃这数千新降之卒的军纪,才刚刚开始。雷横需要他这股稳重的力量。
李逵死死盯着宋万离去的背影,牛眼里血丝密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板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充满暴戾和不甘的低吼。张队正小心翼翼地靠近:“铁牛兄弟,宋万哥哥也是为你好,走吧,俺送你去……”
“滚开!”李逵猛地一甩胳膊,如同驱赶苍蝇,将张队正推了个趔趄。他看也不看张队正,拖着那两柄沉重的板斧,斧刃在碎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带着一身未干的鲜血和冲天的怨气,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独自朝着营盘深处、安道全所在的方向,踉跄而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