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的夜,冷得像是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热气都抽干。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冻得瑟瑟发抖。前几日暴雨积下的水洼早已凝结成一层薄冰,踩上去发出清脆又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裤腿、袖口、脖颈的缝隙往里钻,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扎进皮肉。
校场中央,那面巨大的《大梁律》石碑在寒夜里沉默矗立。碑身上,“凡救人命者,功同斩将!”几个朱砂大字,在远处火把微弱跳跃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沉甸甸的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液。
孙逊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石碑前。他左臂的伤口裹在厚厚的棉布下,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提醒他身体的虚弱。但更冷的,是他此刻的眼神。
他仰头望着那无星无月的、仿佛一块巨大冰坨的苍穹。明日,就是与陈牧约定的死期。坞堡高墙,箭楼密布,陈氏经营此地多年,根深蒂固。白日里雷横以铁血手段镇压了降兵营里的骚动,用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和一句“想死,老子成全你们!”暂时压下了所有的不安和质疑。但这股不安如同地下的暗流,并未消失。打坞堡,以寨中这些新降的、装备简陋的士卒去撞那铜墙铁壁,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飞蛾扑火。
王垕的威胁言犹在耳,陈登那封匿名的血书更像是一根淬毒的鱼钩。孙逊知道,这坞堡非打不可!这不仅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冤魂,为了史进那一声带着血的“打!”,更是为了在这淮泗之地彻底砸碎一个枷锁,竖起“孙”字旗的凶名!但代价呢?要用多少兄弟的血肉去填平坞堡外的壕沟?要用多少条命去撞开那沉重的吊桥?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压力与无边杀意的孤寂感,如同这冬夜的寒气,将他紧紧包裹。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右手上。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那卷血书的触感,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的气息。
力量。他需要一股能劈开这绝境的力量!一股能震慑宵小、能撕裂坞堡铜墙的力量!一股足以让陈牧在死前感受到无边恐惧的力量!
“系统,十一月初一,召唤!”
无声的意念,带着他所有的决绝与期盼,狠狠撞向识海深处那片幽蓝的光幕!
嗡——
就在他意念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冰冷意志,毫无征兆地降临!
不是光!不是雷!
是风!
一股凭空卷起的、狂暴到极致的、带着刺骨冰寒的飓风,如同无形的巨蟒,猛地在校场中央炸开!瞬间席卷了整片空地!
“呜——嗷——!”
风声凄厉,如同万千冤魂在寒夜中齐声尖啸!地上的碎冰、尘土、枯草被这股狂猛的力量卷上半空,疯狂地打着旋!巨大的《大梁律》石碑被风撞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连根拔起!远处营帐的帘幕被撕扯得猎猎作响,拴着的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
孙逊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天地之威般的飓风逼得连连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右臂护住头脸,眼睛被狂风卷起的冰屑和尘土打得生疼,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死死盯住飓风最猛烈、最中心的位置!
那风的核心,空气剧烈地扭曲、塌陷!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森然寒意,从那扭曲的空间裂隙中狂涌而出!寒意之盛,竟让周围疯狂旋转的冰屑瞬间凝结成更细密、更锋利的冰晶!
就在那极致的冰寒与狂暴的风眼中心,一个高大、雄壮、如同山岳般的身影,由虚到实,一步踏了出来!
咚!
他落脚的地方,坚硬的冻土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蛛网般的裂纹以他踏足之处为中心,瞬间蔓延开丈许范围!地面上凝结的薄冰,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这一踏之下尽数化为齑粉!
风,骤然停歇!
卷上半空的冰屑、尘土、枯草,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簌簌落下。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个突兀出现的身影,和他身上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气!
孙逊放下手臂,眯着眼睛,强忍着风沙留下的刺痛,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骨架粗大得惊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灰布直裰,腰系一条寻常的布带。一头浓密的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一张方正面孔如同刀削斧凿,线条刚硬到了极点。浓眉如墨,斜飞入鬓,下面是一双如同寒潭深井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看透生死的漠然。仿佛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此刻,那双冰冷的、漠然的眸子,正穿透尚未完全散尽的冰尘,落在了孙逊身上。
他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冰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存在而冻结、凝滞。寒冷,不仅仅来自肉体,更来自灵魂深处被那眼神扫过的战栗。
更让孙逊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人宽阔的肩膀上,稳稳地扛着一件兵器!
那并非寻常刀枪。刀身宽阔厚重,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乌黑色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刀刃却极薄,在寒夜里反射着远处火把跳跃的微光,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锋利。刀背靠近护手处,赫然铸着一个狰狞的兽头吞口,兽口大张,獠牙毕露,仿佛欲择人而噬!刀柄缠着磨损的麻绳,尾端垂着一缕暗红的穗子,在寒冷的夜风中纹丝不动。
这柄刀,仅仅是静静地扛在那人肩上,一股浓烈到极致的、仿佛浸透了无数亡魂哀嚎的凶煞之气,便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弥漫开来!它不像兵器,更像是一件封印着远古凶兽的凶器!
“武松?”孙逊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干涩,在这死寂的寒夜里响起。
那如山岳般的身影,纹丝不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孙逊,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几息之后,一个低沉、平静、不带丝毫波澜的声音,才从那刚毅的唇间缓缓吐出:
“是我。”
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冻土,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孙逊耳中。
就在这时,值夜巡营的雷横带着两个亲兵,被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怖飓风和战马的嘶鸣惊动,正快步朝校场这边赶来。雷横那标志性的独眼在火把光线下闪烁着警惕而凶戾的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武松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般,越过了孙逊,落在了正大步走来的雷横身上。尤其是雷横那只闪烁着凶光的独眼,和他按在刀柄上、骨节分明的大手。
武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没有敌意,没有戒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同类气息的确认。
他肩上的那柄沉重的、凶煞之气弥漫的戒刀,纹丝不动。
雷横的脚步在校场边缘顿住了。他那只独眼骤然眯起,瞳孔深处瞬间爆发出极其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精光!他浑身的肌肉在那一刹那绷紧到了极致,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一股丝毫不逊色于武松的、经历过尸山血海淬炼的凶悍杀气,如同被惊醒的猛虎,轰然爆发!
两股同样冰冷、同样凶悍、同样带着铁血气息的恐怖杀气,在这空旷冰冷的校场上空,无声地、猛烈地碰撞在一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让雷横身后的两个亲兵脸色煞白,呼吸都变得困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时间仿佛静止了数息。
终于,雷横那只紧按刀柄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紧绷如弓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但那只独眼里的锐利光芒并未完全消退,依旧如同钉子般钉在武松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武松的目光,也终于从雷横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孙逊脸上。整个过程,他肩上的戒刀,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丝毫移动。仿佛刚才那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的杀气碰撞,对他而言不过是拂面而过的微风。
孙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冰尘气息的空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他指了指东方,那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陈牧。”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武松那双寒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终于荡开了一丝涟漪。那涟漪并非愤怒,并非激动,而是一种冰冷的、纯粹的、如同屠夫听到待宰牲畜名字时的了然。他肩上的戒刀,那兽头吞口在火把微光下似乎闪过一道幽芒。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冷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刃:
“这等撮鸟……”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穿透了沉沉夜色,锁定了东方那座无形的坞堡。
“——该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