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彪联军的第一波箭雨,如同嗜血的毒蜂,嗡嗡地钉满了黑风寨的寨墙、门楣,甚至有几支越过矮墙,带着死神的狞笑扎进寨内空地的泥土里,或者不幸地穿透某个倒霉蛋的肢体,带起凄厉的惨嚎。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焦味、箭矢破空的尖啸,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寨墙垛口后,雷横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庞大的身躯紧紧贴着粗糙冰冷的木墙,粗重的喘息喷在墙面上,形成一小片白雾。一支粗重的狼牙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钉入身后的木柱,箭尾的翎羽还在嗡嗡作响。他猛地探出半个脑袋,古铜色的脸上肌肉扭曲,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山下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在火把光芒中影影绰绰的敌军前锋——主要是卧牛寨那群穿着破烂皮袄、挥舞着各式农具和劣质刀枪的步卒。
“弓手!给老子射!射死这群狗娘养的!”雷横的咆哮在箭矢的呼啸中显得有些破碎,但那股凶悍的杀意却如同实质,“瞄准了下面举火把的杂碎!给老子放!”
黑风寨稀稀拉拉的反击开始了。寨墙上,仅有的七八个会拉弓的汉子(包括几个老卒和勉强能开弓的降兵),在雷横的怒骂和死亡威胁下,哆哆嗦嗦地从垛口探出身子,朝着山下攒动的人影和火光,射出了软弱无力的箭矢。大部分箭矢要么射偏,要么力道不足,软绵绵地插在冲锋者前方的山坡上,或者被简易的木盾挡住。只有极少数运气极差的卧牛寨喽啰惨叫着倒下,瞬间就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淹没。
“废物!一群废物!”雷横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恨不得亲自夺过弓箭。他猛地缩回头,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夺”地一声钉在他刚才露头的位置,木屑飞溅。“擂木!滚石!给老子往下砸!砸死他们!”他朝着墙下搬运守城器械的人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憋屈而嘶哑。
轰隆!
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被几个降兵合力撬下寨墙,翻滚着砸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卧牛寨喽啰。惨叫声中,一人被当场砸成肉泥,两人被撞飞滚下山坡。紧接着,一根粗大的、削尖了头的原木被推了下去,带着沉闷的呼啸滚入人群,犁开一道血肉模糊的轨迹,撞翻了七八人。
这原始而血腥的打击暂时阻滞了卧牛寨的冲势。下方传来一片惊恐的喊叫和贺彪那边督战队的怒骂。卧牛寨的喽啰们看着寨墙上不断落下的大石和擂木,看着身边同伴瞬间变成的肉泥,冲锋的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泄掉了。他们开始畏缩不前,任凭督战队如何咒骂鞭打,也只是在寨墙下几十步的距离上,挥舞着武器虚张声势地叫骂,或者胡乱地朝寨墙上方抛射一些毫无准头的箭矢。
雷横看着下方混乱的敌人,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有更深的焦躁。他清楚,这仅仅是试探!是贺彪在用卧牛寨这群炮灰消耗黑风寨本就不多的滚石擂木和守军的精力!真正的威胁,是贺彪本部野狼峪的精锐,以及那个躲在后面、寨墙坚固、弓手众多的清风寨!
“狗日的贺彪!狗日的白文举!”雷横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寨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他感觉胸口憋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这种被动挨打、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用杂兵一点点磨死自己的滋味,比鬼哭涧的血战还要难受百倍!
……
议事木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山下传来的喊杀声、箭矢破空声、擂木滚石撞击声、伤兵的哀嚎声,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薄薄的木板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孙逊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依旧坐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环首刀的刀柄,目光却穿透了墙壁,落在外面那场力量悬殊的消耗战上。
史进躺在榻上,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杀伐,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痛苦的咕噜声。张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烧伤的半边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狰狞,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无力感。
“哥哥……”张青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石头……木头……快没了……金汁……也熬不了多少锅了……”
孙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张简陋的山势图上,手指最终点在了代表清风寨的位置。清风寨……白文举……那个落第的酸秀才……贺彪能拉拢他,凭的无非是黑风寨这块肥肉。但如果……这块肥肉注定会崩掉贺彪的牙呢?如果……白文举发现,跟着贺彪不仅分不到肉,还可能被连皮带骨吞掉呢?
一个冰冷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孙逊心底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时迁那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他身上沾满了泥土草屑,脸上带着风尘和一丝惊魂未定。他反手迅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喧嚣。
“哥哥!雷爷!”时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喘息,“贺彪那狗日的,果然是用卧牛寨当炮灰!他的人马和清风寨的弓手都在后面压阵!我看得真真的!清风寨的寨墙修得是真他娘的结实!弓箭也多!咱们的箭射过去,跟挠痒痒似的!”
孙逊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他看向时迁,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时迁,给你一个死令。”
时迁立刻挺直了瘦小的身躯:“哥哥吩咐!水里火里,时迁绝不皱眉头!”
“趁夜,潜出去,目标——清风寨!”孙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我要你去白文举的枕头边,给他递个‘口信’!”
时迁的小眼睛瞬间爆发出精光:“哥哥的意思是……离间?”
“不是离间,是帮他‘看清’贺彪的‘真心’。”孙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贺彪想独吞黑风寨的粮草,觉得白文举碍事,准备在攻破寨子后,顺手把清风寨也灭了。这消息,必须让白文举‘自己发现’。”
时迁何等机灵,瞬间心领神会,瘦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又狠厉的神色:“明白!哥哥放心!保证让那酸秀才看得清清楚楚,吓得他尿裤子!”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兴奋,“伪造书信?还是……留点‘信物’?”
孙逊的目光扫过桌上粗糙的地图,最终落在代表贺彪位置的一个叉上:“贺彪身上,可有能代表他身份、又能‘不小心’遗落的东西?”
时迁歪着头,眼珠飞快转动,回忆着白天观察到的细节:“有!那狗日的腰间挂了个狼牙坠子,磨得油亮,据说是他亲手宰的第一头狼王的牙!他宝贝得很!”
“好!”孙逊眼中寒芒更盛,“你潜进去,找到白文举的书房或住处。模仿贺彪的笔迹,写封密信!内容嘛……”孙逊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冰冷地口述着足以让盟友反目的毒计,“就说……黑风寨已是囊中之物,白文举此人首鼠两端,不堪大用,且其寨中粮械丰足,待破黑风后,以犒军为名诱其下山,尽屠之!清风寨财货女子,尽归贺彪!落款……就用贺彪的狼牙印泥!信写好后,再‘小心’地把那枚狼牙坠子,‘遗落’在显眼处!记住,信要写得粗鄙些,符合贺彪那莽夫的口气!”
时迁听得心头发寒,又忍不住兴奋地搓手:“妙!妙啊哥哥!粗鄙点好!越像贺彪那没脑子的越好!白文举那酸丁,心思最重,肯定中招!包在我身上!”
“小心行事。”孙逊最后叮嘱,语气凝重,“清风寨墙高,守备比卧牛寨强得多。若事不可为,立刻退回,保全自身为上。”
“哥哥放心!”时迁一抱拳,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强烈的自信,“咱鼓上蚤别的本事没有,飞檐走壁、穿堂过户,那是吃饭的本事!贺彪的野狼峪我都摸进去过,还怕他一个酸秀才的破寨子?” 他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这就去准备!等夜深些就动身!”
时迁说完,再次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木屋,融入外面嘈杂而危险的夜色中。
孙逊重新坐回桌旁,拿起小刀,继续在那简陋的地图上刻画。这一次,刀尖在代表清风寨的位置,反复地、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叉。
雷横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屋内,他站在门边,赤膊的上身还带着硝烟和血腥气,听着山下卧牛寨喽啰们虚张声势的叫骂和己方越来越稀疏的滚石声,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笼中的猛虎。
“哥哥,时迁他……”雷横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对计策的不确定和对兄弟的担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孙逊头也没抬,刀尖划过木片的声音沙沙作响,盖过了山下喧嚣,“等着。等风起。”
雷横看着孙逊那沉静如深潭的侧脸,看着他手中那把刻画出冰冷杀意的小刀,再听着外面敌人依旧猖狂的鼓噪,最终只是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抱臂靠在门框上,目光死死盯着西方清风寨的方向,如同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凶兽。
夜色,在喊杀声和伤痛的呻吟中,愈发深沉粘稠。黑风寨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而在它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只瘦小的狸猫,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处看似坚固的礁石潜行而去。
风,似乎真的开始转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