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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同稀释的血水,艰难地渗透过鬼哭涧上空那层厚重的、混合着焦糊与血腥的烟霭,吝啬地洒在废墟之上。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灰烬和尚未干涸的暗红泥泞,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发酵后的余味。

喧嚣与嘶吼如同退潮般远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和一片死寂的狼藉。隘口方向,那堵曾短暂阻挡死亡洪流的火墙,如今只剩下几缕苟延残喘的青烟和一片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油渍痕迹。开阔地上,到处是倾倒的尸体。有昨夜伏击探马留下的残缺不全,更多的是刚刚倒下的张闿部众——他们大多死在火墙灼烧和随后的混乱践踏之下,姿态扭曲,伤口狰狞,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茫然。兵器散落一地,折断的矛杆,豁口的刀剑,锈迹斑斑的箭头,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更多的尸体,则是跪伏的姿势。黑压压一片,如同被收割后倒伏的庄稼,从隘口边缘一直蔓延到废墟营门附近。那是投降的张闿部众。此刻,他们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有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

刘三、赵老四、王老蔫,这三个昨夜被雷横强逼着守门的伤兵,此刻如同三具被抽空了魂魄的泥塑木偶。他们瘫坐在营门断墙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石,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尸山血海。昨夜那场疯狂搏杀的后怕,雷横倒毙在眼前的冲击,以及此刻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摧毁了他们仅存的意志。刘三手中的豁口柴刀早已掉落在地,沾满泥污。赵老四那条本就瘸着的腿不自然地伸着,木矛滚在一边。王老蔫则抱着脑袋,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时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尸堆和降兵之间快速穿梭。他瘦脸上依旧沾满黑灰,小眼睛却异常锐利,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手中握着一把从地上捡来的、还算完好的短刀,刀尖不时指向那些稍有异动或眼神闪烁的降兵,低声呵斥:“老实点!别动!想死吗?!”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维持着一种脆弱而高压的秩序。

孙逊站在营门内,那面被他亲手抛上枯树枝桠的“孙”字血旗,此刻在渐起的晨风中,在他头顶上方猎猎作响。暗红的“孙”字在灰白的天光下,似乎褪去了昨夜烈焰中的炽烈,显出一种沉甸甸的、凝固般的暗沉。他脸上被污泥和血块涂抹的伪装已被汗水浸花,露出底下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疲惫和冰冷的脸。左肩箭伤处,剧烈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搏动,鲜血早已浸透了他胡乱套上的敌军号衣,在胸前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巨大的脱力感让他微微佝偻着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寒星,冷冷地扫视着整个战场。

“哥哥!”时迁飞快地溜到孙逊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他指向西北方向,“张闿的老巢!黑风寨!离此六十里!那寨子里……有粮!堆积如山!小弟魂游时看得真切!”

粮!

这个字眼如同强心针,瞬间刺穿了孙逊被疲惫和伤痛包裹的沉重神经!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西北那片山峦的轮廓!

“当真?”孙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千真万确!”时迁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精光,“张闿那老狗刚劫了山下大户,粮草足得很!够咱们吃上几个月!”

孙逊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被巨大的生存压力催生出的、近乎冷酷的决断!粮!有了粮,这些跪在地上的降兵才可能真正归心!有了粮,营中残存的几十条命才能活下去!有了粮,这面在尸山骨海中竖起的血旗,才真正有了根基!

“刘三!”孙逊的目光猛地转向断墙下那三个失魂落魄的伤兵,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上赵老四、王老蔫!去降兵里挑人!挑二十个!不,三十个!要看起来老实、有力气的!给他们工具!立刻去隘口!把路清出来!把……把咱们自己人的尸首……”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找出来!抬到营后空地!动作要快!”

刘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浑身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当看到孙逊那双冰冷如刀的眼睛时,他下意识地挣扎着爬起来,嘶哑地应道:“是……是!头领!”他踢了踢旁边同样茫然的赵老四和王老蔫,“起来!干活!”

“张青呢?”孙逊的目光扫视废墟,没有看到那个精瘦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沉。

“张总管……”时迁脸上露出一丝担忧,“隘口火油桶炸的时候,他被燎着了……伤得不轻……小弟刚才在营里一个角落找到他,半边身子都糊了……疼得昏死过去了……赵大正给他喂水……”

孙逊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又一个!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带我去看史进!”

时迁立刻引路。两人踩着瓦砾和血污,走向废墟深处一处相对避风的断墙角落。

史进如同一座倒塌的铁塔,仰面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他浑身浴血,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右肩窝那处箭伤彻底崩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水还在不断渗出。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胸腹间一道巨大的刀口,皮肉翻卷,深及肋骨,几乎将他开膛破肚!他的脸肿胀发紫,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乌青,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之火。赵大蹲在旁边,用一块沾着污水的破布,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史进脸上凝固的血污,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助。

孙逊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史进的鼻息。微弱,但确实存在。他沉默地看着那张曾经凶悍、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昨夜隘口顶端史进那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水……”史进干裂的嘴唇突然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呓语,“雷……雷都头……守……守住……”

孙逊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猛地起身,不再看史进,目光转向旁边另一处断墙下。

张青蜷缩在那里,整个人如同被烤焦了一半。他左边身体从脸颊到手臂再到腰腿,布满了大片大片狰狞可怖的燎泡和水泡!有些水泡已经破裂,流出黄浊的脓水和血水,粘连着破烂的衣料,散发出焦糊和腐烂的恶臭。他半边脸肿胀变形,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赵大刚刚喂给他的几口水,大多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孙逊蹲在张青身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烧伤,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在胸中翻腾。他伸出手,想碰触一下,却又在半途停住。

“哥……哥哥……”张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肿胀的眼缝艰难地睁开一丝,喉咙里发出模糊嘶哑的气音,“粮……粮仓……黑风寨……有……有粮……抢……抢过来……”他的意识显然不清醒,却依旧本能地念叨着营中最紧要的物资。

“我知道。”孙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你歇着。粮,会有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弥漫着伤痛和死亡气息的废墟。幸存的几个妇人正默默地从废墟各个角落翻找出能找到的所有布条——破衣烂衫,甚至是从死人身上剥下的、沾着血污的布片。她们将这些布条撕开,用瓦罐里浑浊的雨水勉强清洗一下,然后送到赵大和另外几个还能动弹的妇人手中,再由她们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给昏迷的史进、烧伤的张青以及刘三等伤兵包扎。动作生疏,甚至带着恐惧的颤抖,但没人停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脓水的恶臭,混合着清洗布条的污水的土腥气。

“时迁!”孙逊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调。

“哥哥!”时迁立刻应声。

“带几个信得过的降兵!立刻!去黑风寨!”孙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探清虚实!寨子里还有多少人看守?粮仓位置?防御布置?日落之前,我要知道!”

“得令!”时迁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如同灵活的狸猫般窜向降兵群中,开始低声挑选人手。

孙逊不再停留。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营后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相对干净,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却更加浓重。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具用破烂草席或粗布覆盖的尸体。那是昨夜在隘口伏击和营门守卫中阵亡的孙字营兄弟。王老蔫带着几个刚被刘三从降兵里挑出来的、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抬着最后几具尸体过来。他们动作僵硬,眼神躲闪,显然被这景象和气氛所慑。

孙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排覆盖着的遗体。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空地边缘。那里,没有尸体。只有一片被反复踩踏、浸透了暗红色泥浆的土地。那是雷横最后倒下的地方。

刘三佝偻着腰,正带着赵老四和王老蔫,在那片血污泥泞中,如同疯魔般徒劳地翻找着。他们用双手扒开被血浸透的烂泥,翻动着被踩进泥里的碎骨烂肉,仔细辨认着每一块稍微大些的、带着衣物碎片的尸块,试图拼凑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雷爷……雷爷的刀……是这把!刀柄上缠着红布条!”刘三从泥里抠出一截沾满血泥、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刀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可……可人呢?雷爷人呢?!”

“这块皮甲……是雷爷肩上那块!”赵老四捧着一块碎裂的、带着焦糊痕迹的皮甲碎片,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找!再找!肯定还有!”王老蔫红着眼睛,双手在冰冷的血泥里疯狂地刨挖,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

孙逊沉默地看着他们徒劳的翻找。看着那片被无数只脚反复践踏过的、连泥土都呈现出暗红色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腐败气息。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在那片冰冷的、粘稠的泥泞中,抓起一把混合着暗红血块和灰白色骨渣的泥土。

泥土冰冷刺骨,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孙逊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把浸透了雷横血肉的泥土紧紧攥在掌心。粗糙的砂砾和细小的骨渣深深硌入皮肉。他没有再看那片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土地,也没有阻止刘三他们近乎癫狂的寻找。他缓缓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废墟边缘那处最高的断墙残骸。

他手脚并用,艰难地攀上断墙顶端。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行支撑着。站定后,他缓缓转过身。

视野骤然开阔。

脚下,是弥漫着硝烟、血污和死亡气息的鬼哭涧废墟。那面挂在枯树上的“孙”字血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营后空地上,一排覆盖着草席的遗体沉默地躺着。刘三等人还在那片血泥中徒劳地翻找。幸存的妇孺在废墟中默默收集着能用的东西。时迁带着几个降兵,正消失在通往西北的山道拐角。

远处,跪伏的降兵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潮水。更远处,隘口方向,硝烟未散,尸骸枕藉。

一阵带着焦糊味的冷风吹过,卷起孙逊破烂的衣角。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是那把暗红粘稠、混合着血块与骨渣的泥土。他的目光,越过这片惨烈的焦土,越过跪伏的降兵,越过尸骸狼藉的隘口,死死地钉在西北方向——黑风寨所在的那片山峦轮廓。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清点着什么。

“……三十七条命冲出来……昨夜隘口折了八个……营门前……雷横……还有三个兄弟……史进、张青……生死未卜……”冰冷的数字在他心中无声地滚动,每一个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色分量。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掌心那把浸透血肉的焦土上。然后,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西北。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彻底焚尽,只剩下一种如同钢铁淬火后的、纯粹的、冰冷的意志。

他猛地攥紧拳头!掌心的焦土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暗红的泥浆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风,卷着他嘶哑而冰冷的声音,在废墟上空低低地盘旋:

“该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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