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小儿——！”
穆弘那声如同惊雷炸裂的咆哮，仿佛还在残破的城墙上空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可此刻，城上城下，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江东军退潮般撤走了，留下满地狼藉。折断的兵刃、破碎的甲胄、燃烧投石机残骸冒出的滚滚黑烟，还有那层层叠叠、浸透在泥泞与血泊中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搏命的惨烈。
城头上的守军，脸上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孙策临走时那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毒誓冻结了。那“踏平下邳！鸡犬不留！”的吼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底，将刚刚升腾起的劫后余生的暖意，瞬间刺穿，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赢了…吗？”一个脸上糊满血污和烟灰的老兵，拄着卷了刃的长矛，茫然地看着城下尸山血海，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身边几个年轻的士兵，脸上的兴奋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无措的恐惧。是啊，赢了这一阵，可代价呢？下一次呢？
孙逊在裴宣和朱武的搀扶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城下那面依然倔强竖立、却布满刀痕箭孔和焦黑印记的猩红“孙”字大旗，又望向孙策消失的、被夜色和烟尘吞没的方向，胸口堵得厉害。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杂着更深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提振士气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咳……”
“主公！”裴宣敏锐地察觉到孙逊的状态不对，低声提醒，“此地危险，流矢未绝，请速回城楼！”
朱武也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安抚：“主公，我军大胜！虽伤亡惨重，然挫敌锐气，江东虎狼，今日已断其一爪！当务之急是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城防！”
孙逊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哑声道：“好…好…二位军师安排便是。徐宁、呼延、穆弘诸位将军何在？速请他们上城议事！”
城下，穆弘正倒提着那柄刀口崩裂如锯齿、还滴着血的九环大砍刀，骑着那匹同样暴躁、口鼻喷着粗气的卷毛烈马，在豁口附近兜着圈子。他脸上凶狂未褪，对着江东军退走的方向，还在骂骂咧咧：“呸！小白脸，跑得倒快！有种别跑，再吃爷爷三百刀！” 徐宁带着破甲队正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收缴还能用的兵刃箭矢，尤其是江东军遗弃的钩镰。听到城上召唤，他立刻吩咐副手继续清理，自己则快步向豁口走去。
呼延灼的连环甲马损失惨重，能站着的重甲骑士只剩下二十余人，人人带伤，战马更是疲惫不堪。他正指挥着残部缓缓退入瓮城休整，听到召唤，也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铁甲，一步步登上残破的阶梯。
很快，城楼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方，几个核心人物聚在了一起。
气氛有些凝重。
穆弘大大咧咧地往一块断石上一坐，把大刀往地上一杵，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咧开嘴，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嘿！痛快！那小白脸孙策，名头挺响，也不过如此嘛！三刀就让他趴泥里啃土了！哈哈哈！” 他声音洪亮，似乎想驱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徐宁站在一旁，眉头微皱，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穆弘兄弟神勇，当居首功！然…孙策虽退，其主力未损，其恨意滔天。他最后那番话，绝非虚言恫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孙逊身上，“主公，此战虽胜，实乃惨胜。我军伤亡恐在半数以上，西城城墙豁口巨大，急需抢修。更棘手的是…孙策口中那‘江东钩镰成阵’……”
呼延灼卸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汗水和血水交织的脸庞，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徐将军所言极是。那钩镰兵对我连环甲马克制极大，今日若非穆弘兄弟惊天一战，搅乱敌阵，又有花荣兄弟神箭伤其坐骑，加上破甲队兄弟及时拆解其钩镰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寥寥无几的重骑，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我部…十去七八矣。”
提到花荣，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转向了那个沉默地立在孙逊身后的青衣身影。
花荣依旧握着那张强弓，身姿挺拔如松，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冷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孙策那句“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他出身名门，箭术通神，向来以光明磊落自诩。今日为了解穆弘之危，救孙逊之城，不得已射出那关键一箭，虽立下奇功，却也落下了“暗箭”之名。这对他的骄傲而言，是一种煎熬。
孙逊敏锐地察觉到了花荣的情绪。他强撑着站起来，走到花荣面前，深深一揖：“花荣兄弟！今日若非你那一箭神射，伤其燎原火，穆弘兄弟危矣，下邳城危矣！此乃救城救人之箭，何谈‘暗箭’？孙策小儿败军之将，狂吠之言，兄弟切莫放在心上！此功，逊铭记在心，下邳满城军民，皆感念兄弟救命之恩！” 孙逊的语气诚挚无比。
穆弘也跳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花荣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震得花荣身形一晃：“就是！花荣兄弟！射得好！射得妙！对付那群不讲规矩、用钩镰阴人的江东鼠辈，讲什么光明正大？能射死那小白脸最好！下次见面，哥哥我顶在前面，你尽管射！射他个透心凉！” 他这话说得粗豪，却也带着对花荣毫无保留的认可。
徐宁和呼延灼也纷纷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对花荣的肯定和感激。
花荣感受到众人的信任和情谊，心中那股郁结之气稍稍消散，冰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对着孙逊和众人抱了抱拳，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紧绷：“花荣分内之事。守城为重。” 话虽不多，但心意已明。
孙逊心中稍安，重新坐下，脸色凝重地看向朱武和裴宣：“二位军师，眼下情势，计将安出？”
朱武捋着短须，沉吟道：“主公，当务之急有三。其一，倾全城之力，不惜代价，连夜抢修西城豁口！可用砖石木料，甚至…可用阵亡将士、战马尸身及江东贼兵尸体填埋加固！”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都是一凛，但也知这是最无奈也最有效的办法。战争，从来残酷。
“其二，清点剩余兵力、器械、粮草，尤其要统计钩镰兵对我军造成的具体伤亡，以及破甲队损耗！徐宁将军，破甲队今日立下大功，但也损失不小，需尽快补充人手，熟悉‘拆甲七式’者优先补充！”
徐宁肃然抱拳：“末将领命！破甲队老兵尚余两百四十余人，虽疲惫，士气可用！拆甲之法，已加紧操练新卒。”
朱武点点头，继续道：“其三，也是最要紧的…需立刻派出精干细作，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江东军大营附近，务必探明两件事：孙策伤势究竟如何？以及…他口中那‘江东钩镰成阵’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规模多大？由何人统率训练？此乃我军生死存亡之关键！”
裴宣补充道：“朱军师所言极是。此外，主公，我军今日惨胜，士气虽一时振奋，但根基已伤。需立刻安抚伤员，犒赏有功将士，尤其是穆弘、花荣、呼延、徐宁诸位将军及麾下敢死之士！重赏之下，方有勇夫。同时，城内需加强戒备巡逻，谨防江东细作混入，更防百姓因恐慌而生乱！”
孙逊深吸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决断：“好！就依二位军师之言！豁口抢修，由裴宣军师总揽，征调全城青壮民夫，连夜动工！粮草物资，优先供给！徐宁将军，整军、补充、操练之事，交予你手！呼延将军，连环甲马勇士，乃我军脊梁，务必妥善安置，好生休养！穆弘兄弟，”孙逊看向穆弘，语气带着感激和一丝无奈，“你今日力战孙策，威震敌胆，实乃首功！然气力消耗必巨，也需好生歇息，养精蓄锐，以备再战！”
穆弘拍了拍胸膛，震得甲叶哗啦响：“主公放心！这点力气，睡一觉就回来了！那小白脸再来，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细作…”孙逊目光转向朱武，“此事关系重大，非心腹死士不可为！请军师亲自挑选人手，安排得力之人，务必探明虚实！”
“属下明白！”朱武肃然领命。
“花荣兄弟，”孙逊最后看向花荣，“城防警戒，尤其夜间了望，还需仰仗兄弟神目！”
花荣抱拳，简短有力：“义不容辞。”
命令一条条下达，众人领命而去。城头上，疲惫的士兵开始互相搀扶着走下城墙，民夫们则如同蚂蚁般开始搬运砖石木料，在豁口处堆砌。呻吟的伤员被抬下，军医们忙碌起来。空气中，血腥味、汗味、焦糊味、药味混杂在一起，构成这胜利之夜最真实也最沉重的底色。
孙逊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走到城楼破损的女墙边，扶着冰冷的、沾着血渍的墙砖，望向城外那片被黑暗和死亡笼罩的战场，又望向江东大营方向隐约的火光。
夜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孙策那双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眼睛，仿佛就在那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盯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
“钩镰成阵…”孙逊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墙砖的缝隙，指节发白。今日的惨胜，是用无数血肉和一次“暗箭”换来的喘息。下一次，当江东猛虎舔舐完伤口，带着更加锋利的爪牙——尤其是那致命的钩镰阵卷土重来时，他们还能守住吗？
这血染的喘息，又能持续多久？
夜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下邳城头，也压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