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风起了。
如同一个蛰伏许久的巨兽终于苏醒,带着暖湿的水汽和压抑已久的躁动,从浩瀚的湖泽方向席卷而来。它不再是冬日里刺骨的寒风,而是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粗暴地撕扯着泗水河面,卷起层层浊浪,发出低沉的咆哮。河岸垂柳光秃的枝条被抽打得疯狂摇摆,发出呜呜的哀鸣。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被这狂风搅动,翻滚奔腾,透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三座巨大的水寨——飞鱼、青蛟、黑石,如同三头盘踞在泗水咽喉的钢铁巨兽,在越来越急的东南风中沉默地矗立着。寨墙上巡哨的旗帜被狂风吹得笔直,猎猎作响。水寨内,气氛却远不如寨墙那般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压抑的骚动。昨日那份如同瘟疫般在广陵郡流传的《罪陈檄文》,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终于在这最后的堡垒内部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赵家村十七个后生……全被活埋了!”
“翠儿……我认得翠儿!多好的姑娘!吊了三天……畜生啊!”
“俺家就在南岸!前些日子俺娘托人捎信,说村里都在传檄文上的事……问俺是不是真在给陈家当狗……”
“他娘的!这仗打得憋屈!老子是为了一口饭吃,不是来给畜生当帮凶的!”
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在水寨的营房、哨位、甚至简陋的饭堂里,如同地火般悄然蔓延。一些被强征入伍的佃户子弟,攥着冰冷的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寨墙外翻滚的浊浪。一些原本麻木的士卒,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迷茫和挣扎。军心,如同被蛀空的堤坝,在檄文和归乡女子泣血控诉的双重冲击下,悄然松动、溃散。
飞鱼寨最高处的箭楼里,守寨的陈氏家将陈彪(陈牧的族弟)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拍箭垛,震得灰尘簌簌落下:“都给我闭嘴!动摇军心者,斩立决!那檄文是黑风寨贼寇的奸计!休得胡言乱语!”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压下那些如同蚊蚋般烦人的议论,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能感觉到,脚下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内部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侵蚀。
* * *
黑风寨简陋的水寨码头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与对面水寨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
十几辆经过汤隆亲手改造的“火车”,正被数十名精壮汉子喊着号子,从临时搭建的斜坡上艰难地推上几艘吃水较深、特意加固过的平板货船。这些“火车”早已面目全非。原本简陋的牛车车架被加粗加固,车轮包裹了浸湿的厚牛皮。车上巨大的木桶被铁箍紧紧捆牢,桶口用浸湿的厚泥和油布层层密封,只留下一个碗口粗的引火口。桶内,是黑风寨几乎倾尽所有库存、混合了硝石硫磺粉末的粘稠猛火油!浓烈刺鼻的油味和硝石硫磺的辛辣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令人窒息。
汤隆如同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又像一个陷入癫狂的工匠之神,在码头上奔走呼号。他脸上沾满了油污和烟灰,头发被狂风吹得如同乱草,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那边!绳子!再捆三道!勒紧!勒死它!这可是会炸的祖宗!”他指着车上一个被推得有些歪斜的大桶嘶吼,唾沫星子横飞。
“牛皮!牛皮浸透了没有?!没浸透挡个屁的火箭!想在半路就变烤猪吗?!”他又扑向另一辆车,检查车轮上的防护。
“硝石!纯度!老子再说一遍!硝要白如雪!硫要色如蜜!掺一点杂质,烧不起来,老子把你们塞进桶里当柴火!”他抓起一把刚运来的硝石粉末,凑到鼻子下用力嗅了嗅,又捻了捻,厉声咆哮,状若疯魔。
没有人敢懈怠。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火车”是破寨的关键,更是移动的棺材!稍有不慎,没烧到敌人,自己先被炸上天!
在码头另一侧,凌振带着他的火器小队,正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一排排特制的“火药箭”被小心地码放在干燥的草垫上。这些箭比普通羽箭粗壮沉重,箭头被改造成中空的陶罐,里面塞满了混合了易燃物和颗粒火药的混合物,罐口用浸了火油的麻絮塞紧,引信从罐口小心地引出,缠绕在箭杆上。
凌振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仔细地检查着每一根箭的引信长度、缠绕的松紧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他拿起一支箭,对着东南风的方向虚虚一瞄,口中喃喃自语:“风疾……引信需短一分……火油麻絮需多浸半刻……” 他就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计算着风、距离、引信燃烧速度与爆炸时机的关系。
李俊和阮小二站在一艘改造过的艨艟战舰船头,紧盯着飞鱼寨与青蛟寨之间那条相对狭窄的水道。东南风卷起的浪头拍打着船身,水花溅湿了他们的衣甲。李俊眼神锐利如鹰,阮小二则不断用手试探着风向和风速,感受着水流的变化。
“风够了!浪头也够劲!”阮小二舔了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水战老手的兴奋,“就是现在!哥哥!”
李俊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传令!火船队——出击!”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撕裂了风浪的咆哮!
十几艘装载着“火车”的平板货船,在数十名水性最好的水鬼操控下,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挣脱了码头的束缚,借着越来越猛的东南风势,朝着飞鱼寨与青蛟寨之间的狭窄水道,疯狂冲去!船上的水手拼命划桨,船帆被风鼓胀到了极限,发出沉闷的巨响!
“敌袭!敌袭!火船!是火船!”飞鱼寨和青蛟寨的了望塔上,几乎同时响起了变了调的凄厉警报!
“放箭!快放箭!射沉它们!”陈彪在飞鱼寨箭楼上气急败坏地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嗡——!嗡——!
两座水寨的寨墙上,瞬间爆发出密集的弓弦震颤声!黑压压的箭雨如同飞蝗般,朝着河道中那十几艘如同火种般疾驰而来的货船攒射而去!
笃笃笃!噗嗤!
箭矢如同冰雹般砸在船体、加固的车架和浸湿的牛皮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入木声!不时有水手中箭惨叫着栽入浑浊的河水!但更多的箭矢被坚韧的牛皮和加固的车架弹开!火船的速度虽然受到些许阻滞,却依旧在东南风的狂猛推动下,悍不畏死地冲进了狭窄水道!
“稳住!稳住!”货船上,负责指挥的水鬼头目嘶声大吼,脸上溅满了同袍的鲜血!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水寨闸口和水道中若隐若现的铁索暗桩!
“就是现在!点火!弃船!”眼看最前方的几艘火船即将撞上水道中拦江的铁索和暗桩,水鬼头目发出了最后的、凄厉的吼声!
早已守在引火口旁、浑身被火油浸透的死士们,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们猛地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狠狠捅进了那碗口粗的引火口!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九天惊雷,在狭窄的水道中连环炸响!那不是单一的火光,而是十几团巨大的、橘红色的、夹杂着滚滚黑烟的火球猛地腾空而起!
装载着猛火油和硝石硫磺的木桶在剧烈的撞击和引燃下,发生了恐怖的殉爆!粘稠的、燃烧的猛火油如同岩浆般四处泼溅!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烈焰和致命的碎片,横扫水道!
嗤啦——!
滚烫的猛火油泼洒在水道中横亘的粗大铁索上!被烧得通红的铁索发出刺耳的呻吟!更可怕的是,燃烧的油火顺着铁索和相连的栈桥,如同贪婪的火蛇,疯狂地朝着两旁的飞鱼寨和青蛟寨蔓延而去!
水道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拦江的铁索被烧得扭曲变形,暗桩在爆炸中碎裂!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将两座水寨连接的区域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无数守军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被飞溅的火焰吞噬,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嚎!
“放箭——!!!”
几乎在火船殉爆、烈焰冲天的同一瞬间!早已在预定水域严阵以待的凌振,发出了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他双目赤红,手中强弓拉成满月,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崩!崩!崩!
数十张强弓同时怒吼!一支支尾部缠绕着燃烧引信的火药箭,如同数十条拖着火尾的毒龙,撕裂被浓烟和火光映红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尖啸,越过狭窄水道上的火海,朝着飞鱼寨和青蛟寨内部——那些被真图精确标注的粮囤、船坞、箭楼储存火油的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轰!轰!轰!轰!
更加密集、更加猛烈的爆炸声在两座水寨内部轰然炸响!如同点燃了一串串巨大的鞭炮!被火药箭命中的粮囤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炬!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火势冲天!船坞里正在整修的船只被点燃,木料在烈焰中噼啪爆裂!储存火油的仓库被引爆,引发了二次殉爆,更加恐怖的烈焰蘑菇云腾空而起!
风!东南风!在这一刻成为了最恐怖的帮凶!
它贪婪地舔舐着每一处火焰,将飞鱼寨和青蛟寨内部爆开的火头疯狂地卷向四面八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浓烟蔽日,烈焰焚天!两座巨大的水寨,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废铁,在短短时间内,就被无情的火海彻底吞噬!冲天的火光将铅灰色的天幕都映成了骇人的橘红色!无数浑身着火的守军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寨墙上、栈道上惨嚎奔逃,然后如同燃烧的火炬般栽入冰冷的河水!
“时机已至!”一直静立在指挥船头、鹅毛扇轻摇的朱武,眼中精光爆射!他手中羽扇朝着陷入火海、一片混乱的两座水寨方向猛地一指!
“伏兵——尽出!”
随着他一声令下!
呜呜呜——!
更加雄壮、更加充满杀伐之气的冲锋号角,如同海潮般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
在飞鱼寨和青蛟寨侧翼,那被浓烟和芦苇荡遮蔽的水域里,数十艘隐藏多时的黑风寨战船如同潜伏已久的鲨鱼群,骤然现身!船头,李俊、阮小二一马当先!刀锋直指陷入火海、军心彻底崩溃的敌军!
在靠近岸边的浅滩和泥沼地带,雷横如同挣脱锁链的疯虎,带着数百名如狼似虎、憋足了杀气的步卒,咆哮着涉过冰冷的浅水,挥舞着刀枪,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扑向混乱不堪的寨墙缺口!
“破寨!首功是俺雷横的!杀——!!!”雷横那标志性的、带着血腥气的咆哮,压过了烈焰的呼啸和垂死的哀嚎,成为了战场上最嘹亮的战歌!
火光,映照着黑风寨士卒们因激动和杀戮而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朱武那在船头静立、羽扇轻摇的从容身影。连环水寨的铜墙铁壁,在烈火与人心双重攻势下,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