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河在暴雨后涨了水势,浑浊的黄汤裹挟着断枝碎叶,打着旋儿向东奔涌。河岸的烂泥吸饱了雨水,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冰冷的湿气像无数细针,透过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孙逊站在岸边一块稍高的土坡上,风雨抽打着他。左臂伤口处传来的刺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慢慢割。绷带边缘,暗红的血渍在湿透的麻布上顽固地洇开,又被冰冷的雨水冲淡。
他微微佝偻着背,并非因为疼痛,而是将所有残余的力气都灌注在凝视着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上。河水翻涌,浪头拍击着泥岸,发出沉闷的轰响。河对岸,雨幕深处,陈氏那处扼守河道的私港码头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头蛰伏在灰暗天地间的巨兽。
时间快到了。
孙逊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土腥的冷冽空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反而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深处那片幽蓝的光幕。
“系统,十月初一,召唤!”
无声的命令在意识中落下。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穹,将整个泗水河面映照得如同沸腾的银汤!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就在那雷光消散、天地重归昏暗的刹那,孙逊前方数丈远的河心处,空气猛地剧烈扭曲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带着幽蓝光晕的涟漪!
涟漪中心,景象骤然变幻!
一艘破旧的小船,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另一个时空硬生生“挤”了出来,凭空出现在翻涌的河面上!船体不大,船板黝黑,布满了风吹雨打的裂痕和修补的痕迹,船头甚至缺了一小块,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茬。船身随着湍急的河水剧烈摇晃颠簸,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浪头打翻、吞噬。
然而,就在这风雨飘摇、破船将倾之际——
船头,一个身影稳稳地站了起来!
那人赤着一双沾满河泥的大脚,高高挽起的裤管下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上身只穿了件湿透的单薄褂子,敞着怀,露出同样精壮、布满水珠的胸膛。他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像河边被水流冲刷了千百年的礁石。一头乱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额角,脸上水珠纵横,却遮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正穿透雨幕,锐利地扫视着河岸。
小船被一个浪头猛地推向岸边,船底摩擦着河岸的烂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终于停住。
船头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抬腿一步就跨过船舷,湿漉漉的草鞋“噗嗤”一声,深深陷入岸边的烂泥里,泥浆瞬间没过了脚面。
“哈哈!”他毫不在意地大笑出声,声音洪亮,竟盖过了风雨河涛,“好大的风浪!哥哥要打水战?某家阮小二,水里泡大的!水里来水里去,水里吃饭水里睡!这条河,咱熟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炯炯地看向孙逊,带着一种水泊汉子特有的爽利和悍勇。
孙逊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牵扯到伤口,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刚想开口,却见阮小二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落在他渗血的左臂绷带上。那爽朗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阮小二的目光并未在伤口上停留太久,随即锐利如刀般转向河对岸雨幕深处那模糊的坞堡轮廓。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常年在水上搏命养成的直觉,让他嗅到了那堡垒散发出的、带着铜臭与血腥的压迫气息。
“啧,”阮小二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坞堡,看着就硌眼。” 他抬起脚,用力在泥地里蹭了蹭草鞋底的烂泥,仿佛要把什么脏东西蹭掉。
* * *
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雨势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风却更冷了,裹着河水的湿气,刀子般刮过皮肤。
泗水河面,几条黑影如同贴着水面滑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逼近了陈氏私港的码头。
阮小二半截身子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只露出肩膀和头颅。他嘴里叼着一柄尺余长的分水峨嵋刺,刺身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微光。他身后,紧跟着十几个同样精悍的水鬼,都是他白日里从寨中水性最好的弟兄中挑出来的,一个个眼神锐利,如同等待扑食的夜枭。
码头岸边,停泊着几艘体型不小的粮船,黑黢黢的船影在夜色的水波里摇晃。船上人影晃动,隐约传来守夜士兵低低的交谈和哈欠声。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挂在船头桅杆上,灯光被风雨撕扯得摇曳不定,在浑浊的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更添几分阴森。
阮小二眼神如鹰隼般扫过目标。他伸出两根手指,向最外侧那艘吃水最深、明显满载的粮船方向一点。身后十几个水鬼会意,如同投入水中的鱼群,瞬间散开,无声无息地潜了下去,只留下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阮小二自己则像一条灵活的大鱼,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朝着船底最要害的龙骨位置潜去。河水冰冷刺骨,水下光线极暗,只能靠手摸索。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船底粗糙的木壳,感受着水流的细微变化。找到了!一块木板接缝处似乎有些松动,是常年浸泡和碰撞造成的薄弱点。
他吐掉口中的峨嵋刺,稳稳接在手里,锋利的尖端对准那处缝隙,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如同铁锤般猛地砸向刺尾!
咚!沉闷的凿击声在水下被无限放大,又迅速被水流吞没。船身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船上守兵的说话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响起来,似乎并未在意这微小的动静。
阮小二眼神冰冷,毫不停顿。咚!咚!咚!又是连续三下精准而沉重的凿击!每一次敲击都凝聚着他全身的力量和在水下搏杀练就的狠劲。木屑开始从缝隙中飘散出来。他收回刺,双手猛地插入那被凿开的缝隙边缘,十指如同铁钩,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口中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低吼!
“给老子——开!”
刺耳的撕裂声在水下闷响!一块尺余长的厚实船板,竟被他用蛮力配合着凿开的缺口,硬生生掰了下来!浑浊的河水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带着巨大的吸力,疯狂地涌入船舱!
阮小二毫不停留,双脚在船身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窜去,迅速远离了那个正在吞噬粮船的巨大漩涡。他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冰冷的视线投向那艘开始明显倾斜下沉的粮船。船上终于响起了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奔跑声。
“走水了!船底漏了!”
“快来人!堵漏啊!”
“堵不住了!进水太快!弃船!快弃船!”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船上守兵惊慌失措,有的试图去堵漏,有的则开始抢着放下救生的小舢板。
时机已到!
阮小二眼中寒光一闪,朝着岸上码头的方向猛地一挥手!
几艘更靠近码头栈桥的小型哨船旁,几条湿漉漉的黑影如同狸猫般翻上了栈桥。他们动作迅捷无声,目标明确——码头两侧用来夜间照明和示警的那几大捆浸透了油脂的干柴!
火镰撞击燧石的细小火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呼啦!
干燥的油脂柴堆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猛地窜起一人多高!火光瞬间撕裂了码头的黑暗,将惊慌失措的人影、慌乱奔跑的士兵、正在沉没的粮船以及旁边停泊的其他船只,全都照得清清楚楚!
“走水啦!码头着火啦!”
“有贼人!水里有贼!”
更大的混乱爆发了!码头上的守军一部分冲向起火的柴堆试图救火,另一部分则被水下潜藏的敌人吸引,朝着河面盲目地放箭、投掷石块。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阮小二和他带领的水鬼们如同幽灵,在混乱的阴影和水波的掩护下,灵活地穿梭,将目标转向了另外两艘靠近码头内侧、被火焰映照得格外清晰的粮船。凿船、破坏,一气呵成!冰冷的河水汹涌地灌入船舱,宣告着这些粮船不可逆转的沉没命运。
混乱的码头,沉没的粮船,冲天的火光,惊恐的叫喊……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阮小二攀上一条缴获自芒砀山、被他临时征用的小舢板,浑身湿透地站在船头。冰冷的河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在船板上积起一小滩水渍。他手中那柄分水峨嵋刺的尖锋上,一滴暗红的水珠正缓缓凝聚,然后无声地滴落,混入脚下流淌的河水里,消失不见。他望着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的陈氏码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映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冰冷得如同泗水河底最坚硬的石头。
* * *
翌日清晨,持续了数日的阴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色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铅灰,透出一点病恹恹的亮白。潮湿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和河水的腥气。
黑风寨沉重的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值哨的士兵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警戒。他刚踏出一步,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小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沾着泥水的绢帛,被人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士兵疑惑地捡起,快步送到了正在校场边缘、看着安道全给几个重伤员换药的孙逊手里。
孙逊的左臂重新包扎过,但失血过多的苍白依旧挂在脸上。他接过那卷湿冷的绢帛,在安道全和旁边李俊等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展开。
绢帛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显然是出自读书人之手,甚至带着一丝风雅。然而,那书写的内容,却字字如刀,蘸满了淋漓的鲜血!
“陈氏牧,豺狼也。今岁春,泗水南岸赵家村抗租,牧遣家兵屠之,缚青壮十七人,活埋于坞堡西侧乱葬岗,以儆效尤。”
“去岁秋,有佃户女名翠儿,拒充其妾,被剥衣鞭挞于市,悬梁三日方绝。”
“今岁夏,流民过境,乞食于坞堡外。牧嫌其污秽,以沸水泼之,伤者哀嚎数日而亡……”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名、死状,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一句控诉,只是冰冷地陈述事实,却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能点燃人心底的怒火。
孙逊捏着绢帛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薄薄的绢帛在他掌心被攥成了一团扭曲的疙瘩。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褪尽,嘴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杀意,如同泗水河底的暗流,在他胸中疯狂涌动。陈牧!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已经与畜生无异!
“哥哥?”李俊看着孙逊骤然变得极其可怕的眼神,担忧地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水汽的声音在孙逊身后响起。
“哥哥,这信,是饵。”
阮小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换了一身干爽的粗布衣服,但头发依旧湿漉漉的,身上还带着刚从河边回来的浓重水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瞥了一眼孙逊手中那团被捏得变形的绢帛,眼神锐利如刀。
“有人想借咱们的刀,去杀陈牧,顺便试试咱们的斤两。”阮小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水泊汉子特有的直白和洞察,“那娟秀字迹底下,藏着的是毒蛇的芯子。”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方,越过寨墙,仿佛能穿透那灰白的天幕,看到那座矗立在泗水之畔、如同毒瘤般的坞堡。他的语气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
“但陈牧这畜生……”
阮小二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对幕后推手的忌惮或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憎恶和杀意,如同屠夫看着待宰的牲畜。
“——该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