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的炉火燃了一整夜。
陈默在工坊里待到后半夜,盯着工匠们修复被砸坏的锻打炉,又检查了火药库的防潮情况,天快亮时才回屋歇了会儿。可刚闭上眼没两个时辰,就被院外的动静吵醒了。
他披衣起身,推门出去。院子里站着个面生的书吏,三十来岁,穿着干净的青布袍,手里捧着个黄绸包裹的木匣。这人站在院子中央,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股官场上特有的矜持劲儿,和周围那些满身灰土的工匠格格不入。
工匠们都在忙手里的活儿——修补墙上的缺口,填平被尸体填满的陷马坑,重新架设倒塌的射击台。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着石灰和泥土的气息。没人搭理这书吏,但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陈默陈大人可在?”书吏开口了,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那种衙门里常见的腔调。
陈默走过去,手上还沾着机油——他刚才在帮张铁柱调试新改进的锻锤齿轮。看到书吏,他随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我就是。”
书吏打量了陈默一番,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很快堆起笑容,躬身行礼:“下官卫所经历司书办周文,奉指挥使大人之命,送来捷报抄本,请陈大人过目。”
说着,他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用红绸系着的文书,双手递上。动作很恭敬,但那恭敬里透着疏远,像是完成一件差事,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陈默接过,解开红绸。纸是上好的宣纸,光滑厚实,墨迹是新干的,还带着墨香。他展开,一行行看下去。
开头是套话:“臣大宁卫指挥使马铎谨奏:洪武十五年十月廿七,北元太尉也速迭儿率五千骑寇边,直扑大宁卫。臣督率将士,凭城固守,激战竟日……”
陈默的手指在纸上顿了顿,继续往下看。
“……是役,阵斩北元骑兵一千八百余,伤者无算,获马匹三百,兵器甲胄无数。也速迭儿败退北走,边患暂解。”
“臣部将士用命,尤以千户王振所部三百人,驻守卫所西北角,力抗敌锋,伤亡百余,其勇可嘉。工坊匠人协防,亦有微劳……”
看到这里,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继续往下翻,找自己的名字。
终于在最后一段,找到了:“……协理军务陈默,督造军械,供应不缺,亦有协防之功。然其擅改火器制式,私造火药,虽有小效,然违制在先,功过相抵,不予叙功。”
整篇捷报,一千多字,提到陈默的只有这三十几个字。而且“功过相抵”——他改良火铳、设计防御工事、带着工匠死守三天,最后就落了个“功过相抵”。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张铁柱停下了手里的锤子,刘师傅直起腰,赵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所有人都看着陈默,等着他的反应。
陈默却笑了。他把捷报卷起来,重新系上红绸,放回木匣,动作慢条斯理的,像是看完了一封无关紧要的家书。
“陈大人看完了?”周文小心翼翼地问。
“看完了。”陈默说,“指挥使还有别的话吗?”
周文清了清嗓子,从怀里又掏出一份文书:“指挥使说,陈大人协理军务已有时日,工坊也已步入正轨。现辽东都司行文,命各卫所整饬军备,尤需精于军械之才。指挥使特举荐陈大人,调任辽东都司军械局,任副使,协理辽东各卫军械事宜。”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调令三日后生效,请陈大人早作准备。”
这话说出来,院子里彻底炸了。
张铁柱手里的铁锤“哐当”掉在地上。刘师傅正和泥的手僵在半空。赵武握紧了腰刀,指节发白。几个年轻工匠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明白。
调离?去辽东都司?听起来是升官——从卫所协理到都司副使,品级提了两级。但谁都不是傻子,谁都明白,这是明升暗降。辽东都司在辽阳,离大宁卫五百里。陈默一走,工坊谁来管?新造的火铳、铠甲、防御工事,谁来主持?
更重要的是,这一仗的功劳,就这么被马铎吞了。
“陈大人?”周文见陈默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陈默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笑了笑:“好。替我谢谢指挥使举荐。三日后,我准时交卸。”
周文没想到陈默这么痛快,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那下官就先回去复命了。告辞。”
他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走出院子时,还特意掸了掸袍子下摆沾的灰,那动作落在工匠们眼里,刺眼得很。
等他走出院子,张铁柱第一个冲过来:“大人!不能去!那辽东都司军械局就是个清水衙门,去了就是坐冷板凳!咱们工坊……”
“是啊大人!”刘师傅也急了,“您这一走,工坊怎么办?新铳才造了一半,新甲才打了三十套,防御工事还没修完……”
工匠们都围过来,七嘴八舌,个个脸色焦急。有个年轻工匠直接哭了:“大人,您走了,马指挥使肯定要把工坊收回去……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陈默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院子里静下来,只有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和远处传来的锤打声——那是王木匠在修被烧坏的房梁,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调令是军令,不能不从。”陈默说得很平静,“但工坊不会倒。刘师傅,我不在的时候,工坊由你暂管。张铁柱,你辅助。所有生产,按既定章程继续。该发工钱发工钱,该赶进度赶进度。”
“可是大人……”张铁柱眼圈红了,“马铎这明显是抢功!这一仗明明是您带着咱们打的,他捷报里就提了您三十个字,还说什么‘功过相抵’!这口气,咱们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陈默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卷捷报,又看了一遍,“你们看,马铎这篇捷报,写得很聪明。他没否认咱们的功劳,但把功劳分散了——王振的三百人‘力抗敌锋’,工匠们‘协防有微劳’,而我,只是‘督造军械,供应不缺’。最后加一句‘擅改制式,违制在先’,就把我的功劳抹平了。”
他把捷报扔回桌上:“这手法,是官场老油子才使得出来的。硬抢功劳,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这样软刀子割肉,看似公允,实则阴毒。”
“那咱们就认了?”赵武忍不住问。
“认?”陈默笑了笑,笑容很冷,“当然不认。但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看向众人:“这一仗,咱们死了二十三个弟兄。他们的抚恤金,马铎答应发了吗?”
刘师傅摇头:“还没。阵亡名单报上去了,但卫所那边说,要等兵部核准,走流程,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张铁柱吼道,“那些兄弟的家人等着钱买米下锅,等三个月,人都饿死了!”
“所以咱们不能等。”陈默说,“工坊账上还有多少钱?”
“除去材料钱、工钱,还有一百二十两左右。”刘师傅说。
“全拿出来。阵亡的,每人抚恤二十两。重伤的,每人十两。轻伤的,每人五两。今天就发。”陈默顿了顿,“钱不够,我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那是徐彪临走时塞给他的,说冯将军给的活动经费,还剩一百两。“先用这个垫上。”
刘师傅接过银票,手有点抖:“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卫所那边……”
“规矩是人定的。”陈默说,“战死的弟兄不能白死,活着的家人不能挨饿。马铎要走流程,咱们不走。今天就把钱发下去,让弟兄们知道,跟着咱们干活,死了有人管,伤了有人养。”
“是!”刘师傅重重点头。
陈默又看向赵武:“你去开平卫徐千户那里一趟。就说我三日后调离,想跟他告个别。顺便,问问他们那边阵亡将士的抚恤,发了没有。”
赵武眼睛一亮:“大人是想……”
“问问而已。”陈默说,“快去快回。”
赵武领命去了。
陈默在工坊里转了一圈。锻打炉还在烧,铁砧上放着半成型的铳管坯。钻孔机旁堆着十几根待钻孔的管子。木工台上,几个新枪托已经刨光,等着装铆钉。一切都井井有条,是他这三个月一手建立起来的。
现在,要交出去了。
但他不打算就这么交出去。
张铁柱跟在他身后,闷声问:“大人,您真要走了,工坊……还能撑下去吗?”
“能。”陈默停下脚步,看着炉火,“工坊的根,不在我,在你们。手艺在你们手上,章程在你们心里。只要你们心不散,工坊就倒不了。”
“可马铎不会放过工坊的。”张铁柱说,“您一走,他肯定要来摘桃子。”
“那就让他摘。”陈默笑了笑,“但桃子没那么好摘。工坊的账目、图纸、工艺,都在刘师傅手里。核心技术——火药的配比、铳管的内膛加工、铠甲的冷锻法,我都带走了。他就算把工坊收回去,也造不出咱们的东西。”
张铁柱愣住了:“您早就想到了?”
“从马铎第一次来工坊,眼睛盯着那些新铳不放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陈默说,“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大义。仗打赢了,他要抢功;工坊建好了,他要摘桃。正常。”
“那咱们就这么忍着?”
“忍一时,不是为了忍一世。”陈默拍了拍张铁柱的肩膀,“记住,咱们的战场,不只是在工坊里。马铎以为把我调走就万事大吉,却不知道,辽东都司——那才是更大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