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完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
战斗结束后的第一个时辰,战场上只有风声和乌鸦的叫声。
陈默带着还能走动的士兵和工匠,从工坊墙头下来,走进那片刚刚还是生死搏杀之地的原野。脚踩下去,泥土已经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暗红色的泥浆,靴子陷进去,拔出时发出“咕叽”的声响。
最先处理的不是北元人的尸体,是自家人的。
“这边!”张铁柱在一段倒塌的射击台旁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陈默快步走过去。三个工匠躺在碎木和泥土里,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一个胸口中箭,箭杆还插着,血已经凝固成黑色。一个被弯刀砍开了脖子,伤口深可见骨。最年轻的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头上挨了钝器重击,半边脸都塌了,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散了。
“是柱子、黑娃、还有小顺子。”张铁柱蹲下身,手颤抖着去合小顺子的眼睛,但眼皮已经僵了,合不上,“他们守这个射击台……北元人用套索把台子拉倒了,他们摔下来……没来得及跑……”
陈默没说话。他蹲下来,用手把小顺子脸上沾的泥土和血污擦掉。孩子的脸很嫩,嘴唇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像个没长大的雏鸟。但现在这张脸冰冷僵硬,再也不会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是随身带的汗巾,白色的棉布。布展开,盖在小顺子脸上。又掏出第二块、第三块,盖在另外两人脸上。
旁边一个年轻工匠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干呕起来。他叫二狗,才十六岁,是跟着张铁柱学打铁的徒弟。刚才守墙时还拿着锤子砸爬上来的北元兵,现在看见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在眼前,整个人都垮了。
刘师傅走过去,拍了拍二狗的背:“吐吧,吐出来好受点。”
二狗哇地一声真吐了,吐完了就哭,哭得浑身发抖:“柱子哥昨晚上还跟我说,等打完仗,教我锻花纹钢……他说他攒了三两银子,要给他娘买件新袄子……”
陈默听着,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他站起身,对刘师傅说:“记下名字。家里有人的,抚恤金翻倍。没人的,工坊出钱安葬,立碑。”
刘师傅在旁边拿着本册子,用炭笔记下。老汉的手抖得厉害,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他写得很认真,名字、年龄、哪里人、怎么死的,都记清楚。记到小顺子时,老汉的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小顺子……河北保定人……爹娘都没了,有个姐姐嫁到山东……他才十七……”刘师傅的声音哽住了。
陈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平静——那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知道自己不能垮,他垮了,这些人就真没了主心骨。
“继续。”他说。
继续往前走。
壕沟边,情况更惨。这里是最激烈的战场,尸体层层叠叠,有北元人的,也有自家士兵的。血把壕沟里的石灰都染红了,白色的粉末和红色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诡异的粉红色。
一个明军士兵靠坐在沟沿,手里还握着刀,但人已经死了。他胸口被捅了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一截,在冷风中已经冻硬了。旁边躺着三个北元兵,都是他杀的——一个脖子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口,一个胸口被捅穿,第三个被他压在身下,两人同归于尽。
陈默蹲下来,把士兵的手从刀柄上掰开。手指已经僵了,掰的时候发出“咔”的轻响。他把刀放在士兵身边,然后去整理那截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里,用布条把伤口裹上——虽然人死了,但总要有个全尸。
“这是李老四。”王振走过来,声音沙哑,“我手下最悍的兵,跟了我五年。家里有个老娘,在河南。去年他娶了媳妇,媳妇刚怀上……”
陈默点点头:“记下。抚恤金你亲自送回去,多带二十两,就说他儿子是英雄。”
“是。”
王振蹲下身,把李老四睁着的眼睛合上。这个在战场上砍人都不眨眼的汉子,此刻手抖得厉害,合了好几下才合拢。
壕沟里还有活着的人——不是明军,是北元伤兵。七八个人躺在沟底,有的断了腿,有的被箭射中要害,都在呻吟。声音很微弱,像受伤的野兽。
陈默站在沟沿往下看。一个北元兵看见他,用蒙语嘶哑地说了句什么,眼神里满是哀求。那是个年轻人,最多二十岁,腿上插着支箭,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大人,这些鞑子……”赵武走过来,手按在刀柄上。他脸上也溅了血,眼神凶狠——刚才白刃战,他一个人砍了六个北元兵。
陈默沉默了片刻。他盯着那个年轻的北元伤兵,那眼神里的恐惧和哀求,和小顺子临死前的眼神没什么不同。都是人,都会怕死,都想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这里是战场,不是慈悲堂。今天你救了北元的伤兵,明天他们养好伤,又会拿起刀杀你的人。
“重伤的,给个痛快。”陈默说,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轻伤的,绑起来,等会儿送卫所医馆。”
“救鞑子?”赵武愣了,“大人,他们刚才还要杀咱们……”
“他们现在是俘虏。”陈默打断他,“杀了俘虏,传出去,以后战场上没人会投降,只会死战到底。而且,留着有用——可以换咱们被俘的人,可以问情报。”
赵武想了想,点头:“明白了。”
士兵们下到沟底,检查那些伤兵。确实没救的,一刀捅心窝,死得痛快。还能救的,用绳子绑了手脚,抬出来放在一边。有两个北元兵挣扎反抗,被按住,塞了布团在嘴里。
那个腿上中箭的年轻人被抬上来时,嘴里塞着布,眼睛死死瞪着陈默,那眼神里有恨,有恐惧,也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陈默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走开。
清理到乱石滩时,天色已经过了晌午。这里尸体不多,但死状更惨——都是被铁水烫死的。尸体焦黑蜷缩,皮肉和铁甲熔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肉哪是甲。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恶臭,混着血腥味,让人作呕。
几个年轻工匠忍不住,跑到一边吐了起来。吐完了,继续干活。没人说话,只有铁锹铲土的声音,和偶尔压抑的抽泣声。
陈默看见一具北元兵的尸体,面朝下趴着,背上有个焦黑的大洞,是被铁水直接浇中的。他把尸体翻过来——是个年轻的面孔,可能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
“也是个孩子。”刘师傅在旁边低声说。
陈默伸手,合上了那双眼睛。眼睑冰凉,像两块冻硬的皮子。
“都一样。”他说,“上了战场,就都是兵。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但说这话时,他胸口像堵了块石头。这些北元兵,大多也是穷苦牧民的孩子,被贵族驱赶着上战场,死了,也就死了,像草一样。而大明的这些兵,这些工匠,也是穷苦人,为了口饭吃,为了家人不挨饿,来边关卖命。
战争就是这么回事——让穷人和穷人互相厮杀,死了,埋了,过几年就没人记得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这边的人,死得少一些。
“大人,这边还有活的!”远处有人喊。
陈默走过去。在一堆石头后面,躺着一个明军士兵,左腿从膝盖以下断了,白骨戳出来,血还在慢慢往外渗。但人还有意识,看见陈默,嘴唇动了动。
“水……”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陈默解下腰间的水囊,蹲下来,扶起他的头,小心地喂水。士兵贪婪地喝着,水从嘴角流出来,混着血。
“你叫什么?”陈默问。
“吴……吴大有……”士兵喘着气,“开平卫的……跟徐千户来的……”
是援兵。陈默心里一沉。这一仗,不只是工坊的人死了,援兵也死了。这些人是来救他们的,却把命丢在了这儿。
“腿保不住了。”陈默检查伤口,“但命能保住。忍着点。”
他让刘师傅拿来止血的白药和绷带。先用布条在伤口上方死死扎紧,止住血,然后撒上白药——这是工坊自制的伤药,用三七、血竭磨成粉,掺了石灰粉消毒。药粉撒上去,士兵疼得浑身抽搐,但咬着牙没喊出来。
“好汉子。”陈默说,用绷带把断腿残端裹紧,“抬回去,找医官。”
四个士兵用门板做了个简易担架,把吴大有抬起来,往工坊走。一路上,他疼得直抽冷气,但没哼一声。
回到工坊时,院子里已经躺了二十多个伤员。工坊临时改成了野战医馆,刘师傅带着几个会点医术的老工匠在救治。条件简陋,工具简单——针线缝伤口,烧红的铁烙烫止血,白酒消毒。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没人抱怨,能活着喊疼,已经是幸运。
陈默挨个看过去。有被箭射穿肩膀的,有被刀砍开肋骨的,有被马蹄踏断胳膊的。最惨的一个,半边脸被削掉了,露出白骨和牙齿,但还活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陈默。
那是个年轻士兵,可能才二十出头。陈默记得他,守墙时特别勇猛,一个人守了三丈宽的墙段。
“大人……”他含混不清地说,血从嘴角冒出来,“我……我还行……”
陈默点点头,拍了拍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好样的。”
他转身对刘师傅说:“用最好的药,能救一定要救活。”
刘师傅红着眼点头:“知道。”
陈默走出医棚,站在院子里。太阳已经偏西了,橘红色的光斜照进来,照在那些躺着的人身上,照在沾血的绷带上,照在忙碌的工匠脸上。
远处,徐彪带着几个亲兵走过来。看见院子里的情形,这位老千户也沉默了。
“陈大人,”徐彪低声说,“我那边也伤了四十多个,死了十三个。已经安排人救治了。”
陈默点点头:“多谢。”
“谢什么,”徐彪叹了口气,“都是大明的兵,分什么你的我的。只是……”他顿了顿,“这一仗虽然赢了,但伤亡……不小啊。”
陈默没说话。他知道徐彪的意思——以三百人守工坊,扛住五千骑兵,听起来是奇迹,是史诗。但只有站在这里,看着这些伤员,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药味,才知道这“奇迹”是用什么换来的。
“先救人吧。”陈默说,“其他的,过后再说。”
徐彪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陈默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刘师傅出来叫他。
“大人,伤员都处理完了。死的……二十三具,都抬到后面空地了。”
二十三。陈默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二十三个人,现在成了二十三具冰冷的尸体。
“带我去看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