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工坊重新动起来。但这次的动作里,多了股狠劲。锤子砸得更重,炉火烧得更旺,工匠们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睛里不再只有恐惧,还有种被逼到绝路后的凶悍。
陈默安排完,独自出了工坊,往卫所衙门走。
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马铎那儿了。他想知道,这位指挥使会是什么反应。
衙门里灯火通明。陈默走进去时,看见十几个千总、把总挤在公堂里,个个脸色凝重。马铎坐在公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军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见陈默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陈大人来得正好。”马铎放下军报,声音很沉,“北边的情报,你也知道了吧?”
“刚知道。”陈默说,“五千骑兵,也速迭儿亲征。”
堂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虽然大家都听说了,但亲耳从陈默嘴里确认,还是让人心头一沉。
“陈大人觉得,该如何应对?”马铎问。
陈默扫视堂内的军官们。这些人里,有的眼神闪烁,显然在想退路;有的紧握刀柄,还算有点血性;更多的人是茫然,是恐惧。
“守。”陈默只说了一个字。
“守?”一个千总忍不住开口,“陈大人,五千骑兵啊!咱们满打满算才两千兵,怎么守?”
“所以更要守。”陈默说,“也速迭儿敢带五千人来,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守,会跑。咱们要是跑了,大宁卫一丢,辽东门户洞开,北元骑兵就能长驱直入,劫掠整个辽西。到时候朝廷问罪,在座的各位,哪个跑得了?”
这话戳中了要害。逃跑的念头,不少军官都有,但被陈默这么一说,都清醒了——跑是死路,守还有一线生机。
“陈大人有把握守住?”马铎盯着陈默。
“没有把握。”陈默实话实说,“但我有办法让也速迭儿付出代价。我的工坊外修了五道防线,都是按对付骑兵设计的。工坊里有一百多杆新铳,五十套新甲,还有改良过的火药。给我三百兵,我能守三天。”
“三天之后呢?”
“三天之后,援兵该到了。”陈默说,“也速迭儿亲征的消息,指挥使应该已经上报了吧?辽东都司、北平燕王,不会坐视大宁卫被围。只要咱们能守住三天,援兵一到,里外夹击,也速迭儿不退也得退。”
堂内安静下来。军官们都在盘算。三百兵守三天,听起来似乎......有可能?
“好。”马铎终于开口,“就按陈大人说的办。王振!”
“末将在!”
“你带本部三百人,从今天起归陈大人调遣,驻守工坊。其余各部,守好各自防区。本官坐镇卫所,调度全局。”
“是!”
命令下得干脆,但陈默听出了别的意思。马铎把王振的三百人派给他,表面是支持,实则是一石二鸟——赢了,功劳是马铎指挥有方;输了,锅是他陈默和王振的。而且王振是马铎的人,放在工坊,既是帮手,也是眼线。
但陈默没拆穿。这个时候,多三百人总是好的。
“谢指挥使。”他拱手。
出了衙门,王振跟上来:“陈大人,我那三百弟兄......”
“现在就去工坊。”陈默说,“我要连夜布置防务。”
回到工坊时,天已经全黑了。但工坊里灯火通明,工匠们还在干活。张铁柱光着膀子,在锻打炉前挥锤,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刘师傅带着人往壕沟里运石灰,白色的粉末在夜色中像雪。
王振的三百人到了。这些兵大多认识陈默——前几天领新甲时见过。此刻见到陈默,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意,也多了几分忐忑。
陈默把他们带到工坊前的空地上。
“话我只说一遍。”他站在木台上,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也速迭儿带五千骑兵来了,最迟后天到。咱们的任务,就是守住工坊,守三天。三天后,援兵到了,咱们就赢了。”
士兵们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们怕。”陈默继续说,“我也怕。五千骑兵,冲起来像山崩一样,谁不怕?但怕没用。你们回头看看——”
他指着工坊里那些还在干活的工匠:“这些匠人,拿锤子的,拿锯子的,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但他们没跑,还在赶造兵器,还在加固工事。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跑了也是死,不如拼一把。”
又指着工坊外黑黢黢的防御工事:“那些壕沟,那些陷马坑,那些射击台,是咱们半个月的心血。也速迭儿要过来,得一层一层剥,得用血来填。咱们有墙,有铳,有甲,有敢拼命的人——凭什么就一定会输?”
士兵们的神色渐渐变了。恐惧还在,但多了点别的——是血气,是被激起的凶性。
“王千总。”陈默看向王振。
“在!”
“把你的人分成三队。一队守工坊墙,一队守外围防线,一队当预备队。具体怎么守,我一会儿细说。但我要你保证,你的兵,不退。”
王振咬了咬牙,抱拳:“末将保证!退一步者,斩!”
“好。”陈默跳下木台,“现在,所有人,听我分配防务......”
这一夜,工坊无人入睡。
火把插满了院子,插满了墙头,插满了外围的防御点。火光连成一片,在夜色中像一条匍匐的火龙。工匠们赶造最后的兵器,士兵们熟悉防务,陈默在各个点之间巡视,查漏补缺。
到了后半夜,北方的天空,那道诡异的红光更浓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种低沉的声音,像是远处的雷,又像是万千马蹄同时踏地的震动。
也速迭儿的大军,近了。
而在更北的草原上,也速迭儿站在高岗上,望着南方那片灯火。他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眼睛像鹰一样锐利。身上穿着镶金的狼皮大氅,腰间挂着弯刀,刀鞘上嵌着红宝石。
“那就是大宁卫?”他用蒙语问。
身边一个百夫长躬身回答:“是,太尉。西北角那片灯火最亮的,就是明国匠人的工坊。疤脸狼就死在那儿。”
也速迭儿眯起眼睛:“听说他们造了新铳,能打百步?”
“探子是这么说的。还造了新甲,箭射不穿。”
“有意思。”也速迭儿笑了,笑容里满是残忍,“传令下去,明天天亮拔营。我要在太阳升到头顶时,踏平那个院子。记住,我要活的——那个造铳的明国匠官,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做成战鼓。剩下的,一个不留。”
“是!”
命令传下去,草原上的营火更旺了。杀牛宰羊的腥气混在夜风里,飘向南方。士兵们的嚎叫声、马蹄的刨地声、兵器的碰撞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喧嚣。
五千骑兵,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獠牙已经露出,目光已经锁定了猎物。
而猎物,正在灯火通明的工坊里,磨亮最后一把刀,装填最后一杆铳。
三天。要么守住,要么死。
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