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中央的空地上,三套新打好的铠甲挂在木架上,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刘师傅围着木架转了两圈,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套的胸甲。铁片冰凉,但表面磨得很光滑,边缘卷了边,不会割伤穿戴的人。甲片之间用皮绳串连,上下可以滑动,左右又有约束,既保证了灵活性,又不会因为甲片翻卷而露出空当。
“大人,这三套是按您说的新式样打的。”张铁柱在旁边介绍,“胸甲、背甲是整块锻打的,用了夹钢法——外面是熟铁,软,能卸力;中间夹了层钢,硬,能抗穿透。两肋和肩膀用鳞甲,小铁片叠着,活动不碍事。”
陈默没说话,走到木架前。他先掂了掂重量——比卫所库房里那些铁甲轻了至少十斤。再检查连接处,皮绳是泡过桐油的牛筋,耐磨,不容易断。甲片的边缘都打磨过,没有毛刺。
“试过吗?”他问。
“还没。”张铁柱说,“等您来看。”
陈默拿起胸甲,走到工坊角落的测试区。那里立着个木人桩,桩身上绑着三层厚牛皮——这是仿人皮的强度。他把胸甲套在木桩上,系好背后的皮扣。
“赵武。”他转头喊。
赵武走过来,手里拿着把卫所标配的腰刀。刀是制式的,三尺长,刀身略有弧度,刃口磨得锋利。
“砍一刀试试。”陈默指着胸甲,“用全力,照着心口位置。”
赵武犹豫了一下:“大人,这甲刚打好,万一砍坏了......”
“砍坏了就说明不行,重做。”陈默语气平淡,“动手。”
赵武深吸口气,双手握刀,后退两步,然后猛地前冲,挥刀劈下。
“铛——!”
金属碰撞的锐响在工坊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麻。刀刃砍在胸甲上,溅起一溜火星。赵武被反震得后退半步,虎口发麻。再看胸甲,被砍中的位置留下了一道白痕,但没破,只是表层熟铁被削掉了一点,露出下面灰白的钢层。
陈默凑近看,用手指摸了摸白痕:“刃口入铁不到半分,好。再来,换箭试试。”
刘师傅递过来一张弓,是卫所常用的开元弓,力道七斗。箭是普通的破甲箭,铁制箭镞,三棱锥形。赵武在二十步外张弓搭箭,瞄准。
弓弦震动,箭矢破空。
“噗”一声闷响,箭镞扎在胸甲上,被弹开了,只在铁片上留下个浅坑。箭掉在地上,箭镞已经钝了。
“好甲!”张铁柱忍不住喝彩。
陈默却摇头:“还不够。鞑子的箭比咱们的狠,用的是重箭,箭镞带倒钩。刘师傅,拿咱们试做的那几支箭来。”
刘师傅从工具架上取来三支箭。这是按陈默要求特制的“测试箭”,箭杆加粗加重,箭镞是长四寸的三棱锥,尖头经过淬火,硬而脆,专为破甲设计。
赵武再次张弓。这次弓拉得更满,弦绷得像要断裂。
箭出。
“铛——!”
声音比刚才更刺耳。箭镞扎进胸甲,入铁约两分,卡住了,没穿透。但胸甲背面,对应位置凸起了一个小包——这说明冲击力传递到了内层,如果真穿在人身上,就算没破甲,肋骨也得断几根。
“这就是问题。”陈默指着那个凸起,“甲是够硬,但太硬了,冲击力全让人体吃了。得改。”
“怎么改?”张铁柱问。
“加衬。”陈默解开胸甲的皮扣,把甲片取下来,“里面垫一层厚棉,或者毡子。棉要压实,浸过盐水晾干,有一定硬度,又能缓冲。”
他看向刘师傅:“咱们库房里有旧棉甲吗?”
“有是有,但都霉了。”
“拆了,取里面还能用的棉絮,重新压实。”陈默说,“先做三套衬里,今天就装上试试。”
工匠们立刻动手。刘师傅带人去库房翻找霉变的棉甲,张铁柱继续改进甲片的锻打工艺——陈默要求,胸甲要做出弧度,像半个蛋壳,这样箭矢射中容易滑开,而不是垂直撞击。
到了傍晚,三套铠甲全部装上了棉衬。衬里是用旧棉絮一层层压实,用粗线缝成整块,再浸过盐水晒干,硬邦邦的,但有弹性。衬里外又缝了层细麻布,防止棉絮从甲片缝隙里钻出来。
陈默让人把改装后的铠甲重新套在木人桩上。
“这次,用弩试。”
工坊里有张从库房找来的蹶张弩,是守城用的重弩,力道一石二斗,三十步内能射穿两层铁甲。赵武上弦,装上一支特制的破甲箭。
弩机扣动。
“砰”一声闷响,弩箭射出,狠狠扎进胸甲。
这次,箭镞入铁三分,但没穿透。胸甲背面只有轻微凸起,棉衬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拔下弩箭,检查衬里,箭镞只扎穿了外层麻布,在棉层里前进半寸就停了。
“成了。”陈默终于露出笑容,“就按这个标准,先做五十套。”
“五十套?”张铁柱吓了一跳,“大人,咱们人手不够啊。现在工坊主要造火铳,再分人打铠甲,两边都耽误。”
“不分。”陈默说,“火铳照常造,铠甲另外加人。刘师傅,你去卫所里问问,有没有会打铁但没进工坊的匠户,或者家里祖传手艺的。招进来,专打铠甲。工钱按件计,和造铳一样。”
“那材料......”
“材料我去找马铎要。”陈默说,“他要是再推,我就直接上书兵部,说大宁卫急需铁料打造防具,问兵部拨不拨。”
这话第二天就传到了马铎耳朵里。
来传话的是王振,他站在衙门公堂下,低着头,把陈默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马铎听完,脸皮抽搐了几下,手里的茶杯捏得紧紧的。
“他真这么说?”马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千真万确。”王振说,“陈大人还说,如果卫所不给材料,他就自己买。但买材料的钱,要从卫所的军费里扣,因为这是公事。”
“放肆!”马铎把茶杯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他一个协理,敢扣军费?”
王振不敢接话。
马铎在公堂里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冷笑:“行,他要铁料,给他。库房里不是有一批生锈的废铁吗?全给他送去。我倒要看看,他能用锈铁打出什么好甲。”
当天下午,十车“废铁”送到了工坊。
确实是废铁。有断裂的枪头,有变形的甲片,有锈成一坨的铁锅,还有不知道哪年打仗留下的箭镞,锈得都看不出原样了。铁锈味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霉腐气。
张铁柱看着那堆破烂,脸都绿了:“大人,这......这能用吗?”
陈默走到车边,捡起一块锈铁。铁锈很厚,一捏就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黑乎乎的铁芯。他掂了掂,又用锤子敲了敲,听声音。
“能用。”他说,“锈是表面的,里面还是好铁。刘师傅,架炉子,把这些全熔了,重新炼。”
“熔了重炼?”刘师傅愣了,“那可费工夫了。”
“总比没有强。”陈默把锈铁扔回车里,“先熔,炼出铁水,铸成铁锭。锻打的时候多锻几遍,把杂质打出来。虽然费事,但炼出来的铁更纯,打出的甲片更韧。”
工匠们虽然觉得麻烦,但陈默发话了,只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