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发双薪的欢呼声还没完全散去,陈默已经站在了院子中央那张新画的卫所地形图前。
图是昨天让赵武带着几个会画画的工匠测绘的,用的是最原始的“步量法”——从卫所北门开始,一人走直线,每走一百步插一根竹签,另一人跟在后面记录方向和距离。这样一点一点量,用了整整三天,才画出这张涵盖卫所及周边三里范围的详图。
图上,大宁卫像个不规则的方形,城墙用粗墨线勾勒,四门标得清清楚楚。西北角工坊的位置画了个小方块,旁边标注“工坊,墙高一丈二尺”。卫所外,北边是开阔的平原,东边有条小河,西边是起伏的丘陵,南边连着官道。
陈默的手指在图上移动,从工坊的位置往北划出一条线。
“赵武,明天带人,从这儿开始,往北量五百步。”他对站在身边的赵武说,“每五十步测一次地形高低,哪里有土坎,哪里有沟渠,哪里有树丛,都记下来。”
“是。”赵武点头,“要多少人?”
“十个够吗?”
“够。”
“再带两个会写字的,现场画草图。”陈默补充道,“我要最细的图,一块石头都不能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赵武就带着人出了工坊。十个人分成两组,一组扛着丈杆——那是用直木做的标尺,每尺都刻了记号;一组背着纸笔和简单的测绘工具:罗盘、铅垂、还有陈默自制的水平仪——就是个木架子上架了根灌水的竹管,看两端水位是否齐平。
陈默也跟去了。他穿着普通匠人的短褐,脚上是耐磨的麻鞋,腰里别着把短刀,手里拿着根探路用的木棍。
出了卫所北门,就是一片收割过的麦田。麦茬还留在地里,枯黄一片,脚踩上去沙沙响。田埂歪歪扭扭,把田地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块。远处有几棵孤零零的老树,叶子快掉光了,枝干在晨光中像瘦骨嶙峋的手。
“从这儿开始。”陈默在一道田埂边站定,“赵武,打桩。”
赵武从背篓里拿出根削尖的木桩,用锤子砸进土里。桩头露出地面一尺,上面用刀刻了个“—”字记号——这是起点。
两个工匠拉开丈杆,一人握一端,沿着陈默指的方向往前走。丈杆十尺长,走一次量十尺,走五十次就是五百步。每走十尺,后面的人就在地上插根小竹签做标记。
陈默自己拿着罗盘,不时校正方向。他要的是一条正北的基线,以此为参照,测量其他地形。
量到一百步时,遇到了一条浅沟。沟是雨季流水冲出来的,宽约五尺,深不到三尺,里面长满了枯草。
“记下。”陈默对画草图的工匠说,“沟宽五尺二寸,深二尺八寸,走向东北—西南。沟底有碎石,土质为黄黏土。”
工匠连忙在纸上画线标注。
过了沟,地形开始缓慢上升。这里是平原向丘陵过渡的缓坡,坡度不大,但足够让冲锋的骑兵加速。陈默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土是沙质的,松散,马蹄踩上去容易打滑。
“这里,”他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圈,“可以挖陷马坑。坑不用深,但要多,密密麻麻的,让鞑子的马跑不起来。”
继续往前。二百步处,有片小树林,几十棵杨树、榆树长得歪歪扭扭,树龄都不大,最粗的也就碗口粗。树林不大,但足够藏几十个人。
陈默走进树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他抬头看树冠,枝叶稀疏,透过缝隙能看见天空。
“树可以砍一部分,”他对赵武说,“留出射击视野。但树干别全砍,留一半当掩体。在这里搭几个木台,高三尺,人站上去能从树梢间往外看。”
“搭木台?”赵武疑惑,“树林里搭台子,不是暴露了吗?”
“所以要伪装。”陈默解释,“用树枝、茅草把台子盖起来,远看像树丛。人在台上,有树叶遮挡,鞑子的箭射不过来,咱们的火铳却能打出去。”
赵武恍然大悟。
量到三百步,地形开始下降。这里是个浅洼地,夏天积水,现在干了,底部是黑乎乎的淤泥,踩上去陷脚。
“这儿好。”陈默眼睛亮了,“挖深,做成壕沟。宽一丈,深一丈五,沟底插削尖的木桩。沟里灌水,冬天结冰滑,夏天淤泥陷,鞑子就算填沟也费劲。”
“可咱们工坊在北边,”一个工匠忍不住问,“壕沟挖在这儿,不是把咱们自己也拦在外面了吗?”
“所以要留通道。”陈默用木棍在淤泥地上画图,“你看,壕沟不挖成一条直线,挖成锯齿形。每个锯齿的拐角处,留一条暗道,宽三尺,只容一人通过。暗道口用木板盖着,上面铺土,看不出来。咱们的人知道暗道位置,撤退时可以走。鞑子不知道,只能硬闯。”
工匠们听得连连点头。
四百步处,地势又高了。这里是片乱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半埋在土里,大的有磨盘大,小的拳头大小。石头缝里长着耐旱的荆棘,刺很硬,能扎透皮靴。
“石头别动。”陈默说,“这些天然障碍,比人造的还好用。把荆棘清理一下,留出几条曲折的小路,路上撒铁蒺藜。鞑子要是从这儿过,马腿容易被石头绊,人被荆棘刮,走不快。”
最后一百步,到了最北边的边界。这里地势最高,站在坡顶,能看见北边更远处的草原,灰蒙蒙一片,与天相接。风从草原吹来,带着干草和牲畜粪便的气味。
陈默站在坡顶,环视四周。
从这儿往回看,工坊在五百步外,像个小小的积木块。中间的地形起伏变化,沟、坡、林、滩,一层一层,像天然的阶梯。
“知道什么叫立体防御吗?”陈默问身边的工匠们。
众人摇头。
“就是不止一道防线。”陈默用木棍在空中虚画,“你们看,从北边过来,鞑子要先过这片开阔地——咱们在这里挖陷马坑、撒铁蒺藜,这是第一道。接着是那片小树林——咱们在树上设埋伏,这是第二道。然后是壕沟——这是第三道。过了壕沟,还有乱石滩——第四道。最后才到工坊的墙——第五道。”
他顿了顿:“每一道防线,都要让鞑子流血,拖延他们的速度,消耗他们的士气。等他们冲到工坊墙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咱们以逸待劳,一鼓作气就能打退。”
工匠们听得入神。他们以前只知道守墙守门,从没想过可以把战场扩大到墙外五百步。
“可大人,”一个老工匠提出疑问,“这么多工事,咱们这些人,干得完吗?”
“所以不能蛮干,要巧干。”陈默说,“壕沟不用全挖,挖关键段;陷马坑不用太深,但要密;木台不用太牢,够用就行。最重要的是布局——哪里该硬,哪里该软,哪里该虚,哪里该实,要算计清楚。”
一行人回到工坊时,已经是午后。陈默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把测绘的草图和自己的构思铺在工作台上,开始画正式的设计图。
他用的纸是特意从库房要来的宣纸,质地细,不易破。炭笔削得尖细,画出的线条清晰。尺子、圆规、三角板——这些简单的绘图工具,是他让工匠按记忆做的,虽然粗糙,但够用。
第一张是总图。卫所北边五百步范围,被分成五个防御区,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每个区要修什么工事,标得明明白白。
第二张是壕沟详图。锯齿形的沟道,每个锯齿长十丈,深一丈五。沟壁要夯土夯实,防止坍塌。沟底除了木桩,还要铺一层石灰——石灰遇水发热,能烫伤人和马。
第三张是陷马坑图。坑深二尺,直径一尺半,坑底插三根削尖的木刺。坑与坑之间距离三尺,呈梅花形分布。坑口用细木条搭成网格,铺上草皮,看起来像平地,一踩就塌。
第四张是树林射击台图。木台高三尺,宽五尺,有阶梯上下。台面铺木板,有射击垛口。台子四周用树枝伪装,远看与树林融为一体。
第五张是乱石滩通道图。在乱石中清理出三条弯曲的小路,路宽仅容一马通过。路上每隔十步设一道绊马索,用草掩盖。路两侧的石头后设伏击点,可以藏五到十人。
图画完,天已经黑了。工坊里点起灯,陈默把各组组长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