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支持给了陈默更大的底气,也似乎按下了一个隐秘的开关。京里的调令,比陈默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突然。就在朱标微服到访皇庄后的第十日,一队来自京城的驿骑带着正式的吏部文书和太子府手谕,抵达了江宁皇庄。
诏令内容明确:擢升皇庄管事、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陈默,为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实授京职。仍兼领太子府农事司旧职,即日返京述职,参与筹划直隶、浙江等地农政、水利改良推广事宜。同时,敕令皇庄设为“格物试行所”,直属工部虞衡清吏司协管,原庄内工坊、试验田等一应日常生产管理事务,由吏部选派、太子府认可的新任管事接掌,陈默需在五日内完成交接,即刻启程赴京。
这道旨意,明升暗含过渡与制衡。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是握有实权的京官,品级从从五品升到正六品,意味着陈默正式踏入大明朝堂的实务官员序列;兼领太子府旧职,表明太子并未放手,他仍是“东宫属员”;而皇庄具体管理权的交出,则是典型的朝廷平衡之术,避免其权势过于集中在一人一处,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所谓“格物试行所”,给了皇庄一个正式名分,也意味着它将被纳入更严密的朝廷监管体系。
陈默接旨,面色平静,叩首领命。他早有预料,皇庄这块试验田的成果已然显现,无论是新式农具、堆肥之法,还是更敏感的炼钢技艺,都引起了朝廷高层的注意。朝廷不可能永远让他这个“技术官僚”游离在核心权力体系之外“偏安一隅”,必然要将其纳入掌控,同时利用其才能。升官入京,是赏识,也是吸纳,更是控制。
他迅速着手交接,雷厉风行。将庄内人事、账目、库存、各工坊生产流程、试验田管理要点,一一与新任管事(一位姓徐的员外郎,年约四旬,看起来沉稳干练)交割清楚。重点说明了与边军的马蹄铁订单进度、核心工匠的待遇与安抚、以及试验田作物的特殊性和保密要求。李铁头“因伤休养”未露面,陈默将其举荐为“格物试行所”护卫队正,并私下对徐管事交代:“李队正忠诚可靠,熟悉庄内及周边情势,庄防及后山物料转运之事,可多倚重于他。”徐管事点头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来之前也得了某些交代。
至于那副太子所赠的马鞍,陈默仔细包裹好,放入随行行李中。
三日后,一切交接完毕。陈默带着两名从皇庄带出的、最为机警可靠的年轻护卫,骑马离开了他经营年余、已从荒芜变为兴盛之地的皇庄。庄内佃户、工匠闻讯,自发聚集在庄口相送,许多人眼含不舍,几位受过陈默恩惠的老人更是抹着眼泪,孩童们追逐着马匹跑了很远,直到被大人喊回。
重返京城,距离上次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过数月,但陈默的心境与处境已然不同。京城依旧繁华喧嚣,坊市人声鼎沸,但官场上的空气里,似乎总是弥漫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紧绷与疏离,尤其是在他这样以“奇技”、“幸进”闻名的官员周围。
安置好一处离工部衙门不算太远的简陋寓所后,陈默次日一早便换上崭新的青袍官服,前往工部衙门报到。
工部衙门气象森严,高墙深院,门口石狮狰狞。都水清吏司郎中姓吴,单名一个庸字,人如其名,是个面色微黄、眼神淡漠、周身透着一种因循敷衍气息的中年官员。他坐在宽敞却略显凌乱的公房里,接过陈默递上的告身文书和吏部堪合,只是略瞥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旁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仿佛那只是又一份需要归档的寻常公文。
“陈主事,”吴庸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叶,语气不咸不淡,带着京官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年少有为啊。在江宁皇庄做出好大事业,连太子殿下和部堂大人都时常提起。如今入我都水司,当勤勉任事,恪尽职守。部内规矩多,不同你在庄里可以自行其是,凡事需依《大明律》、《工部则例》,循章程旧例,不可标新立异,更不可僭越。”
他随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河防通议》,又捡起几卷布满灰尘的旧档,一股脑儿推到陈默面前:“都水司主管天下水利、河工、漕运、舟桥诸事,关乎国计民生,责任重大。此乃前朝水利典籍,这些是近年来部分河工案的旧档,你初来乍到,先拿去研读,熟悉律例章程、以往成例。至于具体职司嘛……”他拖长了语调,似乎才想起需要安排,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眼下各房事务皆有定员,一时也……这样吧,堂后西厢房还有间空屋,堆了些历年陈卷,你便先去那里理事,协助整理归档这些河工卷宗。若有疑问,可询堂内书吏。”
这番话,看似安排了职司,实则是将陈默高高挂起,塞进一个整理故纸堆的闲差、冷板凳。西厢房那地方,吴庸自己可能一年都难得进去一次。这明显是得了上头某些人的暗示,或者干脆就是本部一些人对这个风头正劲、以“奇技”上位的“幸进”之人的集体排挤,要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煞煞他的锐气。旁边几位低阶官员和书吏,也投来或好奇打量、或隐含不屑、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
陈默面色不变,无喜无怒,仿佛听不懂那话语里的机锋。他躬身抱拳,平静地应道:“下官遵命,定当用心学习,熟悉部务。”说完,上前抱起那摞沉重的书籍和卷宗,转身走向那间位于衙门深处角落的西厢房。
房间狭小,窗户对着后院的高墙,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灰尘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沉闷气味。一张积满灰尘的旧桌,几把歪腿的凳子,以及靠墙堆放的、几乎顶着房梁的杂乱卷宗,便是屋内的全部。一名头发花白、满脸倦容的老书吏蜷在门口一张破旧藤椅上,见陈默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丝毫没有起身帮忙的意思。
陈默也不在意,自顾自放下书卷,挽起袖子,先打来清水,将桌椅擦拭干净,又开窗通风,扫去蛛网尘土。然后,他将那本《河防通议》放在桌角,开始动手整理那些杂乱无章、蒙尘已久的河工档案。他并非真打算在此虚耗光阴,默默忍受排挤。相反,整理这些无人问津的陈年卷宗,正是他了解大明水利真实现状、洞察各地河工积弊与官场生态的最佳途径,甚至可能从中发现某些被刻意掩埋的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每日准时到都水司点卯,然后便一头扎进西厢房的故纸堆中。他心细如发,又受过现代数据处理的训练,很快便从浩繁杂乱、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的记录中,梳理出一些令人心惊的脉络:
一份关于河南郑州黄河段堤防维修的卷宗显示,弘期(洪武十年前后)申请款项十万两,记录用工十万,耗石料、木桩无数,但短短三年后,同一地段再次决口,损失惨重,而上次维修的“验收优良”评语墨迹犹新。
另一份关于山东境内漕渠疏浚的档案,罗列的土方工程量巨大,耗费银钱惊人,但对比不同年份的漕运通过能力记录,却发现疏浚后的运力提升微乎其微,甚至有的年份不升反降。
更多的卷宗里,物料采购价格浮动诡异,同一规格的石料、木料,相邻州县、甚至同府不同批次采购,价格能相差数倍;河工役夫的名册记录模糊,待遇标准极低,且有大量“逃亡”、“病故”的记载,而地方上对此的说明往往含糊其辞,或归咎于“疫病”、“天灾”。
他将这些发现,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和简语,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空白手札上,并不时与那本《河防通议》以及他暗中搜集来的其他水利典籍如《漕河图志》中的记载进行对照。
那吴庸郎中偶尔路过西厢房门口,见陈默竟真的一本正经、毫无怨言地在整理那些无人理会的陈年旧档,既不抱怨,也不钻营找关系活动,倒是有些意外,但眼神中的淡漠与疏离并未减少,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幸进者”无奈的蛰伏罢了。
这日晌午,陈默正在核对一份江南太湖流域水网疏浚的款项记录,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略显张扬的谈笑声。几名其他清吏司的员外郎、主事结伴而过,似乎是刚用了午膳回来。其中一人瞥见西厢房内伏案疾书的陈默,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里面的人听见,对同伴笑道:“瞧见没?那位便是江宁皇庄的陈管事,如今太子爷眼前的红人!啧啧,原以为能一步登天,进了咱工部,怎么窝在那故纸堆里吃灰呢?”
另一人接口,语带讥讽:“皇庄那点奇技淫巧,到了部堂之内,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水利河工,靠的是经年累月的经验、祖宗成法和各方打点……呃,是各方协调周全,可不是弄些新奇农具、打几把好刀就能玩转的。年轻人,还是得踏实些,从抄抄写写开始嘛!”
几人说说笑笑,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显然是故意要让陈默听见,其中的轻蔑与排挤之意毫不掩饰。
陈默握着笔的手稳如磐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些话语只是穿堂而过的无聊微风。他目光沉静地落在卷宗上一处关于石料采购的异常数据上,那里记载的单价高得离谱,而供货商的名字似乎与某位致仕官员的家仆有所关联。他提笔,在一旁空白的纸条上,用工整的小楷记下时间、地点、款项、疑点,然后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