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江北农事改良初见成效,人心渐稳,田地里那点可怜的绿色勉强连成片的时候,来自京城朝堂的暗流,终于积蓄成了汹涌的风浪,劈头盖脸地扑打过来。都察院两位素以“风闻奏事”、“搏击豪右”闻名的御史,像是约好了一般,联名上了一道措辞极其严厉、字字如刀的弹劾奏章,直指太子府农事司主事陈默三大罪状,条条都奔着要人性命而去:
一曰“滥耗国帑,劳民伤财”。奏章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称陈默在江北“罔顾灾民困苦,强征民夫,大兴无用水利工程,所挖沟渠纵横如蛛网,却于抗旱无补,于排涝无功,空耗朝廷钱粮,加重地方负担”,把他描绘成一个不顾百姓死活、只顾自己政绩的酷吏。
二曰“苛扰百姓,与民争利”。指责其“借推广农具之名,行盘剥之实,强令饥肠辘辘的灾民从事无用劳役,致使民怨沸腾,几近生变”,更阴险地影射其与工部官员、铁匠铺之间存在不清不楚的利益输送,往他身上泼脏水。
三曰“虚报政绩,欺君罔上”。攻击陈默“将天降甘霖之功窃为己有,将些许野草沤肥之效夸大其词,蒙蔽东宫,欺瞒陛下,以求幸进”,彻底否定他在江北所有的努力和那点来之不易的成果。
奏疏中,再次浓墨重彩地提及陈默“流民”出身,质疑其“来历不明,心术不正”,并极其阴险地影射其“谄事东宫近侍,交通内廷,其心叵测”,隐隐将火引向了太子朱标,试图将一次技术推广和救灾行动,扭曲成东宫结党营私、任用私人的政治事件。
这封汇聚了恶意、偏见与政治算计的弹章,如同在平静的朝堂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一些本就对太子破格重用“杂流”、“寒门”深感不满的守旧派官员,如同找到了绝佳的宣泄口,纷纷上疏附和,要求彻查陈默,暂停其一切职务,并追究其“欺君之罪”。质疑、诋毁、要求严惩的声音一时间甚嚣尘上,形成了不小的舆论压力,仿佛陈默已然是个罪大恶极的国之蠹虫。
消息通过驿站系统,很快传到了江北。李铁头和随行的农事司官员闻讯,无不感到义愤填膺,忧心如焚,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陈先生!他们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血口喷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李铁头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握,额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南京,与那些御史当面对质,撕烂他们那两张胡说八道的嘴。
当地知府也闻风而动,态度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行事愈发谨慎,原本答应调拨的一些物资也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显然是在观望风色,生怕被这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波牵连,惹上一身腥臊。
陈默心中亦是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夹杂着怒意从心底升起。但他深知,此刻自己绝不能慌乱,更不能自乱阵脚。他想起李伯升“需沉稳周全”的告诫,想起太子信任而殷切的目光,更想起江北土地上那刚刚萌生的、脆弱的、经不起任何折腾的希望。自己若是先倒了,之前所有的努力,这些灾民刚刚燃起的生机,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慌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沉稳得如同山涧的磐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们做了什么,成效如何,这江北的田地是最好的证人,这里的百姓心中有杆秤!事实胜于雄辩,更胜于巧言令色、居心叵测的构陷!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做对了,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他立刻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迅速行动起来,如同一个应对危机的老手:
第一,他下令将所有江北之行的原始文书、图纸、物资调配记录、款项支出明细,全部重新整理,分门别类,装订成册,数据务求精确到毫厘,账目务求清晰到每一文钱,来往文书时间节点一一对应,随时准备接受朝廷任何部门的核查,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第二,他亲自拜访当地知府及多位素有清望、为人正派的乡老、里正,恳请他们本着天地良心,联名具结,如实陈述农事司抵达江北后所做的主要工作、已初步显现的成效(如沟渠排水范围、绿肥改良土壤的具体田亩数据),以及灾民安置、民心变化的实际情况,为他还一个清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闭门数日,排除一切干扰,亲自执笔,以大量的一手数据、清晰的对比图表、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枯燥的语言,撰写了一份长达万言的《江北农事疏》。文中详细记录了江北土地初始状况、所遇具体困难、采取的各项针对性措施(并解释其原理和必要性)、目前已完成的工程量、受益田亩精确范围、安置灾民具体数量,以及地方官员百姓的联名证词附件。通篇没有一句为自己辩白的话,没有一丝情绪的宣泄,全是扎扎实实的工作记录和数据呈现,如同一本严谨的工程报告。
他没有去理会那些恶毒的空泛指控,没有陷入无谓的口水之争,而是选择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和数据进行无声而有力的回击。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都察院的奏疏里,不在朝堂的争吵中,而在金銮殿的御案之上,在太子朱标和皇帝朱元璋那洞察一切又深不可测的审视之下。他将这份沉甸甸的、凝聚了心血和事实的奏疏及所有附件,以六百里加急,直送太子府,恳请李伯升代呈御前。这是一场用事实对抗谎言,用实干回应空谈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