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悦来客栈密室,烛火摇曳,映得苏文清那张向来沉静的脸也带上了几分少见的凝重。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李铁头拼死送来的证据:那按满猩红手印、字迹歪扭却情真意切的百姓联名诉状;那记录着款项截留、物料虚报的零碎账目片段;那几片带着撕扯痕迹、隐含利益勾连暗语的书信残页;还有王胥吏那份充满恐惧与求生欲的证词……这些碎片拼凑出的,不仅是江宁县胥吏与地方豪商“永丰号”孙掌柜的贪婪嘴脸,更是一张阻挠朝廷农政、构陷实干之臣的无形大网。陈默身陷死牢、试验田被毁、流言惑众乃至投毒毁苗的危局,如同燃眉之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事急矣!不能再等!苏文清长身而起,眉宇间闪过一丝决断,备车,即刻前往李伯升大人府邸!
东宫,李伯升书房。夜已深沉,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伯升仔细审阅着每一份证据,眉头越锁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在黄花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笃笃的声响,敲在人的心坎上。良久,他放下最后一页纸,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与愤怒:手段之卑劣,用心之险恶,竟至于斯!构陷、毁苗、投毒、煽动民乱……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更是要将太子殿下关注的农政大业扼杀于摇篮!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文清:然,文清你看,这些证据,血书为民意,然难以量化;账目书信皆为残片,可做线索,难成铁证;王胥吏其人,首鼠两端,其言可佐证,却不可全信。若我东宫直接动用侍卫,持械前往地方拿人,纵为救人,亦属僭越!朝中那些本就对殿下破格用人不满的御史,立刻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般扑上来!届时,非但救不了陈默,反而会害了他,更会陷殿下于不义!
苏文清深深一揖,他对李伯升的顾虑心知肚明:大人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在下亦知此中关窍。故此事,绝不能以东宫之名直接干预,需借力打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切须在朝廷法度框架内行事。
哦?详细道来。李伯升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苏文清必有成算。
在下以为,可将此案核心,从营救太子府属官陈默,巧妙转为核查江宁县吏治腐败及农政推广受阻案苏文清条理清晰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由刑部或都察院派出铁面御史或干练官员,持朝廷明文,以巡查地方吏治、考核农政为名,光明正大介入调查。此乃明修栈道,名正言顺。同时,他压低了声音,可请与我家伯爷有旧的南京守备太监或兵部职方司官员,以近日江宁县流言纷扰,恐生民变,需保障钦差安全、维护地方稳定为由,行文江宁附近卫所,调派一队精干军士,归钦差节制,以为威慑与保障。此乃暗度陈仓,力量内藏。如此,程序上完全合规,力量上足以控局,既能雷霆手段解决问题,又不落人口实。
李伯升眼中精光一闪,抚掌道:善!此策老成谋国,进退有据!既能解陈默之困,整饬地方之弊,又能维护朝廷体统,堵悠悠众口。他不再犹豫,立刻铺开专用奏本用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在奏报中,他并未过多强调陈默个人冤屈,而是重点陈述江宁县胥吏与奸商勾结,可能导致民怨沸腾,危及社稷安定,以及朝廷兴农之国策,于地方推行受阻,有负圣恩,并将苏文清带来的证据作为附件,恳请朝廷派员彻查。
次日,太子朱标览奏。看到江宁县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他温润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既痛恨胥吏豪绅的无法无天,更忧心农政受阻、百姓受苦,同时也对陈默的处境深感忧虑。他深知此事敏感,必须在法度内解决。他提起朱笔,在奏报上写下明确批示:
准卿所奏。江宁县吏治农政,关乎国本民心,岂容宵小作祟?着刑部速选清强刚正、熟谙民情之官一员,会同按察司官员,即日启程,赴江宁县,彻查吏治、农政诸弊,理清曲直,安抚民心。若证据确凿,无论涉及何人,依《大明律》严惩不贷!另,咨南京守备衙门,酌情派遣得力官校随行,听候钦差调遣,专司护卫、弹压之事,务须保全涉案良善人等安全,防患于未然。钦此。
太子的批复,严格限定在司法和行政框架内,措辞严谨,滴水不漏,既体现了雷霆之威,又恪守了祖宗法度。
命令迅速下达。刑部员外郎周正,籍贯湖广,出身寒微,以断案公允、不避权贵、熟知地方积弊而着称,被点为钦差。他深知此案牵涉东宫关注的农政,意义非凡,不敢怠慢。当日便持刑部文书,会同按察司一位素以细致着称的佥事,带着数名精于刑名、钱谷的吏员,在五十名南京守备衙门挑选的精锐军士护卫下,连夜离开南京,马不停蹄,直扑江宁县。此行,非为私怨,乃为整顿吏治,维护国策,廓清玉宇。马蹄声急,踏碎了夜的宁静,也踏向了江宁那片阴云密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