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沙哑得跟砂纸磨过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陈默又从那片混沌痛苦的黑暗里给捞了出来。他费力地掀开沉甸甸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慢慢对上了焦。
他发现自己躺在那简陋到寒碜的窝棚里,身下垫着些干草,虽然还能觉出地面的硬和寒气,但身上盖了张破旧却好歹能挡点风的麻布,把一部分刺骨的冷意隔在了外面。窝棚四面漏风,寒风从缝里钻进来,嗖嗖的,见缝插针地侵蚀着这一小片勉强弄出来的暖和地儿。
一个人影——就是昨晚火堆旁那年轻人——蹲在窝棚门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两块黑不溜秋的燧石,正费劲地、一下一下地磕打着,想点燃一小堆半湿不干的引火物。火星子偶尔蹦起来一下,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下弱弱地闪一下,立马又灭了,照出他年轻却已经有点驼的背影,带着点跟年纪不符的沧桑。
他穿着一身同样是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颜色褪尽,沾满了泥点子污渍。那双手,更是糙得没法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许多细小的、新旧交叠的口子,一看就是常年跟斧子凿子锯子打交道的手。
陈默喉咙干得冒火,想开口跟这位救命恩人道个谢,嘴皮子哆嗦了几下,却只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跟破风箱最后那点动静似的。他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胳膊腿儿酸软无力,跟散了架一样,稍一动弹就头晕眼花,眼前金星乱窜。
“别瞎动弹,你身子亏得太厉害,元气伤着了。”那年轻人听见动静,赶紧放下燧石,膝盖着地挪过来,伸手扶住他肩膀,动作有点僵,但劲儿挺稳,把他垫高了些,让他能更舒服地靠着窝棚的草壁。然后,他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罐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半碗温水,递到陈默嘴边,“喝点水,慢着点,别呛着。”
陶碗边咧嘴,可碗里那带着点若有若无苦涩草药味的水,顺着干得快裂开的喉咙流下去时,简直他妈的是沙漠里见了绿洲!一股微弱的暖意随着水慢慢散开,虽然赶不走所有的冷,却让他感觉那掐着喉咙的无形之手,好像松了点劲儿。
他贪恋地、小口小口地喝着,直到碗底空了,才觉得有了点说话的力气。他喘着气,看向年轻人,声儿还是哑得厉害:“多……多谢兄台……救命的大恩。”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都费老劲了。
年轻人摆了摆手,动作带着干活人特有的实在和直接:“都是苦哈哈的命,说啥谢不谢的。活下来不易,看见了,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我叫李铁头,早先是县里匠籍,跟着爹学过几年木匠活儿。爹娘没了后,官府的差事也黄了,没啥营生,就在这城外混口饭吃……昨儿个去那边……”他指了指窝棚外那片荒凉地儿,声儿低了下去,“想寻摸点能烧的木头,就瞧见你倒在死人堆里,还有口气,就给拖回来了。总不能……总不能眼瞅着你在那儿喂了野狗。”
乱葬岗!
陈默心里一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自己真被当尸体扔那种地方了!要不是李铁头心善,不顾晦气把他从尸堆里拖出来,他这会儿估计早就成了野狗秃鹫的腹中餐,真真正正的死无全尸了。这份恩情,太沉了。
他打量这个临时的落脚处,里头简陋到了家,堪称家徒四壁。除了墙角堆着几件刃口都卷了、看着年头不小的木工家伙什(一把旧斧头、几把凿子、一个破刨子)、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料,还有引火的干草,几乎没别的东西。地上铺着薄薄的稻草,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空气里飘着泥土、汗臭和草药混在一起的复杂味儿。
“李兄……这儿是……?”陈默定了定神,费力地组织着语言,问出了这个最要紧的问题。
李铁头又蹲回火堆边,继续跟那堆潮湿的引火物较劲,一边叹了口气,话里满是无奈和认命:“还能是哪儿?城外的流民扎堆地,等死的窝棚区。看你穿的……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寻常种地的。”他指了指陈默身上那件虽然破烂但款式奇怪的t恤和牛仔裤,眼里闪过一丝好奇,但很快又被麻木盖过去了。
流民!
陈默心往下一沉,最后那点侥幸也噗嗤灭了。想起刚穿过来时看见的那些倒在路边的尸体,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原来,自己现在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丢了所有身份、没任何保障、在生死线上蹬腿儿的流民,在这年头,地位比路边的野狗高不到哪儿去。
“李兄眼毒,”陈默定了定神,强压下心里的恐慌,开始小心翼翼地编造身世。他知道,在这等级森严、户籍管得死严的古代社会,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太危险,而一个丢了土地和宗族庇护的流民,虽然是底层,却是眼下最能解使他处境的身份。“我……确实是从北边逃荒过来的。老家遭了灾,大水冲了村子,啥都没了……一路逃难过来,路上……跟家里人走散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话里带上了点恰到好处的哽咽和茫然,这不全是装的,也有对自身处境和未知未来的真实恐惧。
李铁头听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黯然。他不再尝试打火,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堆始终点不着的湿柴火,低声道:“这世道……活着不易。哪儿都不太平,苛捐杂税,天灾人祸……能活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将养着,别的……等有力气了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就在这破窝棚里暂时安顿下来,靠着李铁头的接济勉强吊着命。李铁头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有时是去附近山里找能卖钱或当柴火的木料,有时是去城里或附近村镇碰运气,看能不能接到点修补家具、打点简单物件的零活。运气好了,能换回几个铜板,买上一小袋糙米或几个能噎死人的糠麸饼子。运气不好,就只能空着手回来,靠挖点苦涩的野菜或翻腾富人丢出来的、已经馊了的剩饭剩菜对付日子。
就算这样,李铁头还是会从牙缝里省出点吃的分给陈默。多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没几粒米的粥,或是那拉嗓子、难以下咽的糠麸饼子,偶尔有点认不出品种的苦野菜。陈默知道,这些吃的对李铁头来说,可能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指望,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分给了自己这个拖累。这份在绝境里还留着的善心,让陈默把这份情,死死记在了心里。
通过几天断断续续的相处和观察,陈默对李铁头和这时代有了更直接更残酷的了解。李铁头,人如其名,性子轴,认死理,但心眼实诚良善。他提起自己以前的匠户身份时,话里全是无奈和深深的认命感,那是被时代和命运碾过之后,没力气反抗的麻木。
“这年头……像你我这样的黑户,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值钱。”一天晚上,窝棚外寒风嗷嗷叫,跟鬼哭狼嚎似的。李铁头就着那簇终于被陈默用改进法子生起来的、微弱却稳当的火光,一边用破布小心翼翼地擦着他那把唯一还算像样的斧头,一边对陈默说,话里透着深入骨髓的无奈,“你没户籍,没路引,就跟孤魂野鬼一样,死了都没人收尸,随便挖个坑埋了都算积德。要是不小心被官差逮着,轻了充军发配到边关当炮灰,重了直接当流贼论处,拉到乱葬岗一刀砍了,没处说理去。”
陈默的心沉到了底。他原本以为活下来就是胜利,没想到“黑户”身份本身就是一道要命的催命符。在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尤其是对人口流动控制极严的洪武年间,没身份,就意味着没任何权利保障,只能像蚂蚁似的任人踩踏,生死完全不由自己。
他透过窝棚的缝往外看。外面是巨大又混乱的流民营地,一眼望不到边,密密麻麻挤满了同样破败、在寒风里哆嗦的窝棚。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的流民,跟行尸走肉似的在营地里晃荡,等着不知啥时候会掉下来的死亡。
陈默亲眼见过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脑袋显得特别大的孩子,因为偷吃了富户子弟丢掉的、沾满泥的半拉馒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恶奴当场抓住,活活打死在路边。周围的其他流民只是麻木地看着,没人敢吱声,连脸上都没啥表情,好像早就见怪不怪了。那孩子临死前绝望又痛苦的眼神,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脑子里,让他觉得彻骨冰寒和一种没招儿的愤怒。
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残酷又冰冷。弱肉强食,活着是唯一道理,道德和王法在这儿屁用没有。
“铁头兄,”几天后,陈默的身子骨在李铁头的照料和他自己个儿顽强求生念头的支撑下,稍微好了点,起码能勉强站起来走两步了,虽然还是虚。他看着李铁头因长期吃不饱而越来越瘦的脸,还有那双因常年干活而变形、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不甘心。“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咱们……得想着活下去,活得好点,不能真就在这儿等死。”
李铁头听了,停下手里正在打磨一块木料的活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陈默,嘴角扯出个苦了吧唧的弧度:“法子?能有啥法子?俺这把子力气,也就勉强混口饭吃,饿不死罢了。你……一个病秧子,走路都打晃,风一吹就倒,又能干啥?”话里满是绝望和认命,那是被生活重压久了之后,连盼头都不敢再有的麻木。
陈默没吭声。可他眼底那点火苗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来自信息爆炸的现代,脑子里存的知识,哪怕是现代人觉得是常识的东西,在这生产力低下的落后时代,没准儿也能派上大用场。这是他眼下唯一、也是最大的本钱。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儿!他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摆脱这种任人拿捏的命!他要把自己的命攥在自己手里!
陈默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像黑夜里不灭的星星。他环顾窝棚里那些简陋到极点的家伙什么材料——几根木棍,些破布,几块碎陶片,还有李铁头当宝贝似的那把老斧头和几把凿子。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里头成形。
“铁头兄,”陈默吸了口气,努力让自个儿声儿听起来稳当又带着点信心,尽管他身子还虚着,“我……以前在老家时,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学过点小手艺,会鼓捣点……新奇实用的小玩意儿。或许……咱们可以试试做点出来,拿到集市上碰碰运气,换点粮食也好。”
李铁头愣住了,抬起眼,狐疑地看着陈默,那眼神分明在说:就你这风吹就倒的德行,还能有这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