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接缝这里……”张铁柱满头大汗,指着铁条边缘一道细微的缝隙。
陈默凑近看,又用手指摸了摸:“再烧一遍,锻打的时候用细锤轻敲接缝处。记住,火候要足,敲打要匀。”
反复锻打了三遍,接缝终于看不到了。接下来是钻孔——这是最考验手艺的步骤。一根四尺长的实心铁棍,要从中钻出一个笔直、光滑的孔,孔径还要均匀。
工坊里有台简易的钻床,靠人力摇动钻头。两个年轻匠人轮流摇,钻头在铁棍里一寸寸前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铁屑簌簌落下。
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两个时辰。
等铳管钻通,天已经过了正午。陈默让人送来了饭菜,大家蹲在工坊门口匆匆扒了几口,又继续干活。
铳管要打磨内壁,陈默亲自动手。他找了根长木棍,裹上粗细不同的砂布,沾了水,一遍遍在铳管里来回拉。这是个枯燥的活儿,要极有耐心,但内壁越光滑,弹丸飞行越稳定,射程和精度就越高。
张铁柱看得佩服:“大人,您这手法,比咱们老匠人还熟。”
“熟能生巧罢了。”陈默没多说。他前世在部队待过,拆装保养枪械是基本功,虽然造枪是另一回事,但原理相通。
下午,开始组装其他部件。
药室按照图纸重新设计,底部加了凹槽,让火药能更充分燃烧。扳机机构做了简化,燧石夹用精钢片反复淬火,确保弹性。枪托选了质地细密的核桃木,刨光后握在手里十分贴手。
等所有部件组装完毕,太阳已经偏西。
一杆全新的火铳躺在工作台上。四尺长的铳管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核桃木枪托温润厚重,燧石击发机括精巧紧凑。比起工坊里那些三尺鸟铳,这杆铳明显更长、更挺、更“精神”。
“成了!”张铁柱兴奋地搓着手,“大人,咱们试试?”
陈默点点头:“装药。”
他亲自称量火药——这次他用了四钱,比祖制多了一钱。铅子也加重到六钱。用通条压实后,他走到工坊后面的试射场。
这里是一小块空地,五十步外立着个木靶。
几个年轻匠人都围过来,工坊里其他匠人也忍不住探头看。刘师傅站在人群后面,抱着胳膊,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默端起火铳,枪托抵肩,瞄准。
扣下扳机。
燧石擦过打火板,溅出火星,引燃药池里的火药——
“轰!”
一声比寻常鸟铳更响的爆鸣,铳口喷出一尺多长的火焰,白烟瞬间弥漫开来。后坐力撞得陈默肩膀一沉,但他稳稳站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五十步外的木靶。
木靶中央,新添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打中了!”张铁柱第一个欢呼起来。
年轻匠人们都露出兴奋的笑容。围观的匠人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人惊叹,有人怀疑。
陈默却皱起眉头。
刚才击发时,他感觉到铳身有轻微的震动,那不完全是后坐力,更像是……铳管本身在抖动。而且火光比预想的要大,说明火药燃烧不完全,有能量浪费了。
“再试一铳。”陈默重新装填。
第二铳,还是中了靶,但偏了寸许。
第三铳装填时,陈默把火药减到三钱半。这次精度好了些,几乎正中靶心。
“看来四钱药还是多了。”张铁柱挠头。
陈默没说话,他仔细检查铳管。在药室后方约一掌处,他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纹——不是接缝处,而是铁质本身的问题。
“铁料不行。”陈默叹了口气,“杂质太多,韧性不够。四钱药的压力一大,就有开裂的风险。三钱半是极限了。”
“那也比祖制的三钱强啊!”一个年轻匠人兴奋道,“而且咱们这铳打得准,五十步还能中靶心,寻常鸟铳三十步外就飘了!”
这话不假。工坊里那些三尺鸟铳,三十步内还能勉强瞄准,过了三十步,弹丸就不知道飞哪去了。而这杆新铳,五十步仍有准头,已经是大进步。
陈默却摇头:“不够。我要的是八十步、一百步还有准头的火铳,要的是装药五钱、六钱也不炸膛的铳管。现在这样,只是比旧铳好一点,远远不够。”
他看向张铁柱几人:“明天继续。换更好的铁料,药室再改,铳管加厚试试。还有,把今天的铳管开裂位置记下来,以后锻打时要特别注意这里。”
年轻匠人们用力点头。
这时,刘师傅走了过来。他拿起那杆新铳,仔细看了看铳管那道裂纹,又掂了掂分量,最后放下铳,看向陈默。
“大人。”刘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您这铳……想法是好的。但您知道为什么工部定的铳管是三尺吗?”
陈默看着他。
“不是因为铁料只能锻三尺。”刘师傅缓缓道,“是因为当兵的扛不动更长的铳。四尺铳,加上枪托快五尺了,行军时要斜挎着,长了绊腿;蹲壕沟里放铳,长了转不开身;马上更用不了。祖制定三尺,是试过无数遍,最适合当兵用的长度。”
陈默愣住了。
这一点,他确实没想到。他只从技术角度考虑,却忽略了实战的细节。火铳不仅是武器,更是士兵要随身携带、在各种环境下使用的工具。
刘师傅继续道:“还有您那燧石打火,看着是好,不用火绳。但燧石要常换,机括容易进沙土,坏了就得整个拆开修。战场上,兵卒哪有工夫慢慢修?火绳虽然麻烦,但点着了就能用,坏了换根绳子就成。”
老匠人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几个年轻匠人头上升腾的热情上。
张铁柱不服气:“刘师傅,那照您说,咱们就一辈子造老铳?眼看着鞑子骑兵冲过来,咱们的铳打不远、打不准?”
“我没这么说。”刘师傅摇头,“改,可以改。但不能乱改。得知道为什么改,改了有什么用,会有什么新毛病。像大人这样,铳管加长了,打得远了,但兵卒用着不方便,那有什么用?上了战场,再好的铳用着不顺手,那就是废铁。”
陈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朝刘师傅躬身行了一礼:“多谢老师傅指点。是我考虑不周。”
刘师傅没想到陈默会行礼,慌忙侧身避开:“大人折煞小人了……”
“您说得对,改火铳不能只盯着射程威力,还要考虑实用性、可靠性、维护性。”陈默直起身,“这样,从明天开始,刘师傅您也来,咱们一起改。您有三十年的经验,知道当兵的需要什么;我们有新想法,想造更好的铳。咱们互相商量着来,如何?”
刘师傅看着陈默诚恳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杆新铳,终于点了点头。
“那……小人就僭越了。”
工坊里的气氛缓和下来。年轻匠人们围着刘师傅问东问西,老匠人们也不再远远看着,慢慢凑过来看那杆新铳,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陈默退到一边,看着这一幕,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改良火铳,最难的不是技术,是人。让这些守着祖制一辈子的匠人接受新东西,比造出一杆好铳更难。今天算是开了个头,虽然炸膛的风险还在,虽然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但至少,有人愿意跟着他试了。
远处传来收工的梆子声。
陈默把新铳交给张铁柱:“收好,明天咱们继续。”
他走出工坊时,天已经擦黑。卫所里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炊烟从各处升起,混着饭菜的香味。
赵武等在工坊外,见陈默出来,低声道:“大人,马指挥使那边派人来问,说工坊这边动静挺大……”
“他怎么说的?”陈默边走边问。
“就问了一句,没多说。但王千总私下跟小人说,指挥使不太高兴,说您刚到就折腾,怕惹出乱子。”
陈默笑了笑:“乱子?这才刚开始呢。”
他回头看了眼工坊。炉火还没完全熄灭,窗纸上映出匠人们收拾工具的身影。
明天,还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