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将密报封好,由护卫通过客栈后巷卖早炊饼的老汉递出——那是蒋瓛给的苏州暗桩联络方式,饼铛夹层有暗格。老汉接过铜钱时,手指在护卫掌心按了三下,示意收到。
等回音需时间,陈默没干等。他继续以督查名义,在刘通判明里暗里的“陪同”下,走访吴江、常熟等县。所见所闻,与府城如出一辙:账目完美,市面繁华,底层困顿,官吏恭顺而疏离。一切告诉他,触到的只是水面,暗流深藏水底。
第四日傍晚回客栈,负责联络的护卫悄声禀报:“大人,有回音了。”递上一张看似包药材的桑皮纸。陈默用药水涂抹,字迹显现:
“一、镇江沉船事,押运漕丁十八人,生还九人,已分散安置,其中三人近月无故‘暴病亡’或‘失足落水’,余者多受监视。打捞为‘顺发’船行经办,该行东家与常州府通判有姻亲。
二、苏州丝业,七成生丝源控于‘万通商号’,东家姓沈,与致仕前礼部侍郎沈文同族。锦绣街三大绸缎庄‘华彩’、‘云锦’、‘天衣’,皆有其暗股。万通与‘裕泰’、‘丰源’两家钱庄往来甚密,有大额不明银钱流动。
三、徐秀才名徐谦,吴县生员,现居城西杨柳巷,闭门不出,巷口有眼线。其被删策论,据闻涉及‘苏松赋重,民力已竭,漕粮折银之弊’等内容。
另,注意‘青竹帮’,掌控城西码头力夫、部分漕丁,与万通商号多有勾连,疑似涉私货搬运。帮主‘疤脸李’,凶悍。”
陈默将纸就着烛火烧尽,灰落入茶盏。线索开始交织。万通控制丝源,勾结钱庄,与青竹帮往来,又疑似涉及沉船打捞……这已不止贪腐,像一张覆盖生产、运输、金融、乃至暴力的网。
他决定先从相对易突破、且可能直接关联“私货”的青竹帮和万通仓库入手。
次日,陈默以“考察码头装卸,思索改良之法”为由,要求巡视阊门码头。刘通判依旧陪同。
阊门码头樯橹如林,货物堆积。扛包的力夫喊着号子,赤裸上身汗流浃背。漕丁持棍棒巡弋,眼神警惕。
陈默注意到,码头力夫分两拨。一拨衣衫整齐,动作协调,监工稍缓和;另一拨散乱穷困,常被呼喝。他问刘通判,对方轻描淡写:“哦,那是‘青竹帮’揽的活,他们人多,管束严些。另一边是散工。”
“青竹帮?江湖帮会也能承揽官码头差事?”
“这个……他们也只是聚拢力夫讨生活,官府定了规矩,他们得守着。码头需人,只要不闹事,便也由得。”刘通判含糊道。
陈默不再多问,目光扫过周边仓库。其中几座位置颇佳,守卫却非官府差役,而是一些短打汉子,眼神剽悍,腰间鼓囊似藏短械。库房外停的货车上,插着小旗,隐约是“万通”字样。
他记下位置。傍晚回客栈,立刻安排两名护卫:“你们分头,一人去杨柳巷附近,看看有无机会接触徐秀才,务必小心。另一人,今夜去阊门码头,特别是万通那几间库房附近,看看有无异常装卸。”
子夜后,探查库房的护卫带回消息:“大人,那几间库房后半夜有动静。停了五六辆货车,青竹帮的人看守,从库里搬出不少货箱装车运走。属下远远跟着,见车队未走官道,拐进城西‘竹木巷’,那边巷道复杂,属下恐打草惊蛇,未再深入。但装货时,属下隐约闻到特殊香料味,很浓,不像寻常货物。”
香料?江南非主产区,如此大批量,深夜搬运,行踪诡秘……
“看清货箱样式了吗?”
“统一樟木箱,箱角包铁,看着结实。每箱两人抬,分量不轻。”
陈默沉吟。樟木防虫,包铁加固,装香料……这规格,不像国内流通,倒像准备出海或来自海外。联想到万通与钱庄的巨额资金往来,一个猜测浮现:走私。且可能不止丝绸。
他需要更确实证据。光靠嗅觉和猜测不行。
次日,陈默改变策略。他不再要求巡视码头,反而对刘通判表示连日奔波疲乏,想在客栈休息一日,整理见闻。刘通判不疑有他,客气告退。
陈默则与两名护卫换上深色粗布衣,脸上抹灰,扮作苦力,午后混入阊门码头外围散工聚集地。他们不主动揽活,蹲在墙角,观察万通库房动静。
库房白日门户紧闭,只有两名守卫。但临近傍晚收工时,一队十来个青竹帮打扮的汉子来到库房前,与守卫低语几句,开门进去。过了一刻钟,这些人扛着几个用麻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出来,迅速装入一辆带篷马车,马车随即驶离。
“不是货箱,是长条物件,麻布包着,看形状……”护卫低声道。
“像是兵器。”陈默眼神一凛。香料或可解释为奢侈商品,私运兵器,性质截然不同!
他当机立断:“跟上去,看马车去哪。注意距离,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护卫尾随马车而去。陈默与另一护卫继续蹲守。天色渐暗,华灯初上,码头喧嚣渐息。又过半个时辰,库房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竟是几名绸衫管事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正与守卫交代什么,侧脸在灯笼光下有些模糊。
陈默眯眼,觉得那中年男子轮廓似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忆,忽然想起——在蒋瓛提供的、可能与税粮案有关的可疑人员画像中,有一幅与此人有五六分相似,标注是“常州府通判刘秉仁妻弟,姓何”。
常州府通判的妻弟,深夜出现在苏州万通商号可能藏违禁品的库房?
就在陈默凝神辨认时,那中年男子似乎察觉什么,目光朝陈默二人所在的昏暗角落扫来。陈默立刻低头,假装与护卫低语。
那男子看了片刻,没走过来,对身边人低语几句,匆匆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去。
“大人,我们可能被注意到了。”护卫低声道。
“走,先回客栈。”陈默起身,不动声色融入散工人流。
然而,他们刚离开码头区域,拐入一条通往客栈的僻静小巷时,前方巷口突然被三四个黑影堵住,后方也传来脚步声。
陈默心中一沉,停下。前后加起来七八人,皆短打,手持短棍、铁尺,为首的正是白天在码头见过的青竹帮小头目之一,脸上疤从眉骨斜到耳根,眼神狠厉。
“几位兄弟,跟着我们万通商号的车,看了半天热闹,够辛苦的吧?”疤脸汉子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我们东家想请几位去喝杯茶,聊聊。”
陈默将护卫稍稍挡在身后,沉声道:“我等只是路过谋生的苦力,不知什么万通商号,更无意打扰。还请行个方便。”
“苦力?”疤脸汉子嗤笑,目光在陈默虽沾灰土却难掩细嫩的手上扫过,“你这手,可不像扛包的手。少废话,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们走?”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名汉子已不耐烦扑上,手中短棍带风,直砸陈默面门和护卫肩胛!动作干脆狠辣,像是惯于斗殴的亡命徒。
“动手!”陈默低喝,身形后撤。护卫早已蓄势,闻言不退反进,侧身避开砸向陈默的棍子,一记肘击狠狠撞在扑来之人的肋下,同时另一手抓住另一人持棍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脆响伴随惨叫,那人手腕被硬生生拧脱臼!短棍落地。护卫夺棍在手,反手一扫疤脸汉子下盘。
疤脸汉子没料到对方如此硬手,惊怒交加,喝道:“抄家伙,废了他们!”
剩下几人纷纷亮出怀中短刀、铁尺,围攻上来。巷战狭窄,人多施展不开,但对方凶悍,刀光凛冽。陈默虽有些前世格斗底子,但这身体终究文弱,主要靠护卫抵挡。另一名护卫也抽出暗藏短匕,与两敌缠斗。
“铛!”铁尺与短棍交击,火星四溅。护卫力大,震得对手手臂发麻,但另一人的刀已斜刺里抹向陈默腰间。陈默急闪,刀锋划破外衣,在里衬铁片上擦出一溜火花——那是离京前让工匠打造的简易护身甲片。
疤脸汉子见状,眼神更凶,从后腰拔出匕首,揉身扑上,直刺陈默心口,竟下了杀手!
千钧一发,巷子一侧墙头传来一声冷哼,一道黑影如大鹰凌空扑下,一脚踹在疤脸汉子持刀手腕上。匕首脱手飞出,“夺”地钉在对面土墙上。
那黑影落地,是个三十来岁的精悍男子,面容普通,出手迅如闪电。他并不言语,拳脚并用,招式简洁凌厉,专攻关节要害,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又有两名青竹帮众惨叫着倒地。
疤脸汉子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想跑。精悍男子脚尖一挑,地上半块青砖飞起,正中其后脑。疤脸汉子哼都没哼,扑倒在地。
剩下帮众见头目倒地,来援之人身手高强,发一声喊,四散逃窜,连地上受伤同伴也顾不上了。
精悍男子也不追赶,转身对微微喘息的陈默抱拳,低声道:“可是陈大人?在下锦衣卫苏州卫所小旗,赵劲。奉上命,暗中护卫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
陈默心中一定,果然是蒋瓛安排的暗桩出手了。他点头,对护卫示意。三人迅速跟着赵劲,拐入另一条狭窄曲折巷道,七绕八拐,来到一处不起眼小院后门。
进门,落栓。赵劲点起豆油灯,灯光昏暗。“陈大人受惊了。青竹帮耳目灵通,大人今日在码头探查,怕已被盯上。这伙人横行城西,与万通商号勾结甚深,涉及私货搬运,心狠手辣,方才若非在下恰在附近,恐有危险。”
“多谢赵小旗援手。”陈默拱手,随即问,“万通库房,赵小旗可知底细?”
赵劲面色凝重:“我们暗中盯了些时日。那库房确有蹊跷,时常深夜出货,搬运者皆是青竹帮核心徒众。我们曾设法靠近,闻到过香料、药材气味,也怀疑过私盐。但今夜听大人护卫所言,竟似还有兵器……若真如此,事情就大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我们的人曾见,青竹帮主‘疤脸李’,与一人密会,那人虽做商贾打扮,但腰间玉佩……纹饰特殊,似莲非莲,有火焰纹。”
火焰莲纹!
陈默瞳孔骤缩。又是这个标记!江宁赵贵案中曾出现,如今竟在苏州青竹帮再次关联!
“赵小旗,可能拿到万通库房内存货的确实证据?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兵器?”陈默沉声问。
赵劲面露难色:“库房看守严密,青竹帮日夜轮值,硬闯必惊动。若要人赃并获,需寻其交易或转运之机。而且……”他犹豫一下,“府衙那边,似乎也有人关照万通,我们行动时,常觉掣肘。”
陈默明白,要动万通和青竹帮,势必牵扯背后保护网,甚至惊动火焰莲纹代表的势力。但私运兵器,已触及朝廷底线,更是税粮案可能的关键拼图。
“请赵小旗继续严密监视万通库房及青竹帮主要头目动向,特别是与可疑人物接触、以及大批货物出入之时。”陈默取出玄铁令牌,“若遇紧急,或需调用人手,可凭此令,联络其他暗桩,便宜行事。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当场抓住他们运送违禁品,尤其是兵器的机会!”
赵劲肃然抱拳:“卑职领命!”
离开小院,夜色更深。陈默回到客栈,虽疲惫却无睡意。青竹帮袭击,赵劲及时出现,火焰莲纹再次浮现,私运兵器可能性……江南之行的凶险复杂,远超预期。但突破口,已在血腥巷战中被刀光逼现。
他轻轻按了按腰间被刀锋划破的衣衫,那里,铁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