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凭借实打实的见地、太子的助推以及皇帝对“实绩”和“除弊”的需求,终于在朝堂上撬开了一道缝隙,站稳了脚跟。虞衡清吏司员外郎的职位,加上“参议工政革新”的名分,让他不再是无足轻重的“闲员”。他开始有选择地查阅工部、户部更近期的档案,与一些务实的中下层官吏有所接触,对朝廷财政、工程运作的实际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表面上看,他正逐渐融入工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器。
然而,真正的挑战与漩涡,在他擢升后不到半月,以一种更为隐秘、更为沉重的方式,骤然降临。
深夜,寓所外传来有节奏的、轻微的叩门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陈默警醒,示意护卫稍安,亲自走到门后。门外是一名身着普通褐色棉袍、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人,看不出任何身份特征,但他手中亮出的一枚东宫符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特有的铜泽。
“陈员外郎,陛下密旨,请随咱家走一趟。”中年人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陈默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迅速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衫,对护卫低语交代两句,便随其出门。没有马车,两人在寂静无人的街巷中穿行,兜转数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踏入一处从外观看来毫不起眼、像是某位富商别业的小院。院内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仅有数名眼神锐利、气息内敛的锦衣卫肃立各处,将小小的院落守得铁桶一般。
正堂内,端坐在主位的,并非太子朱标,而是面色沉肃、不怒自威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本人。他身着常服,却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身旁只侍立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这位以冷酷高效着称的天子鹰犬,此刻也敛去了所有锋芒,垂手恭立。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朱元璋直接将一份薄薄的、但显然极其重要的卷宗推到陈默面前的桌案上,声音冷硬如铁:“看看这个。”
陈默躬身接过,迅速而仔细地翻阅。卷宗记录的是去年(洪武十八年)苏、松、常、镇四府的秋粮征收与起运情况。这四府乃是大明财赋根本重地,素有“苏松熟,天下足”之称,其税粮直接关系到朝廷命脉。然而,卷宗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四府账面征收总数与往年基本持平,略有“微增”,但实际运抵京通二仓的粮食,却比账面应运数目短缺了整整近三成!这绝非“漕运损耗”(惯例损耗在一成以内)可以解释。更蹊跷的是,大量以陈年旧米、甚至掺有沙土的次米,顶替了新粮入库。而地方有司上报的奏疏,对此轻描淡写,要么归咎于“部分州县偶有小灾,粮质稍欠”,要么推给“漕船遇风浪,略有沉溺”。
蒋瓛在一旁低声补充,语气森寒:“陛下,臣遣人密查,四府官仓去岁秋收后并未见真正空虚,市面上亦未闻有大面积饥荒粮荒。然,同期江南数家钱庄,却有数笔来历不明、数额巨大的银钱流动,最终通过复杂手段,流向了南京城内几位勋贵外戚之家,以及苏州、常州两地几位致仕官员的产业。其中一笔,与镇江府上报的那艘‘意外’沉没、损失粮秣五千石的漕船,时间上巧合得紧。”
“账目做得漂亮,表面文章滴水不漏。”朱元璋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陈默,“然则,国库凭空亏空巨万,京营、百官俸禄、北边军需皆指望着这些粮食!此乃蛀空国本、动摇社稷之巨蠹!太子屡言你精于数算,善察钱粮工料之弊,有抽丝剥茧之能。朕现在命你为钦差,持朕密旨,赴江南暗查此税粮失踪巨案!明面上,你仍是工部员外郎,奉旨南下督查漕运河道改良及新式农具在江南推广事宜,以为掩护。”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帝王的威压几乎化为实质:“此案牵连必广,江南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官、商、漕、绅乃至……可能涉及朝中某些人的外宅利益,早已勾结成网。朕予你密折专奏之权,所见所闻,可直送朕前。另,赐你令牌一枚。”蒋瓛适时将一枚黝黑无光、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放在陈默手边,令牌上只有一个阴刻的“御”字,古朴狰狞。“凭此令,遇紧急情况,可调动当地锦衣卫埋下的暗桩线人协助,但非生死关头,不得轻用,以免暴露。”
“记住,”朱元璋最后告诫,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杀意,仿佛殿内温度骤降,“朕要的是铁证,是人赃并获,是将这群啃食国帑的蛀虫连根拔起,一个不留!但亦不可操切鲁莽,打草惊蛇,引发江南动荡,误了今岁漕粮征收。如何行事,分寸何在,你自己把握。若查实……”他顿了顿,眼中寒光爆射,“无论涉及何人,勋戚也罢,故旧也罢,绝不姑息!朕的刀子,还没老!”
陈默握着那沉甸甸的卷宗和冰凉刺骨的玄铁令牌,感受到的是比面对工部刁难、商战倾轧更为凶险的滔天巨浪。这已不仅是技术推广的阻碍,而是直接卷入了帝国最核心的财政黑洞与最隐秘的权力斗争漩涡,对手很可能是盘踞江南数十年的地头蛇与朝中勋贵的结合体,力量深不可测。皇帝将他这把“刀”,掷向了最坚硬也最危险的礁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伏地叩首,声音沉稳坚定:“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揪出蠹虫,不负陛下重托!”
离开那处令人窒息的别院,夜色更深。陈默回到寓所,毫无睡意。他铺开江南地图,就着昏暗的油灯,目光在运河沿线、四大府治、重要粮仓码头之间反复逡巡。税粮、漕运、账目、钱庄、勋贵、致仕官员……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盘旋、碰撞、组合。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个远比江宁皇庄周边更为幽深、更为复杂、也更为致命的龙潭虎穴。而突破口,或许就在那看似合理的“沉船事故”、那几笔诡异的银钱流向,以及地方官仓那“未见空虚”的诡异状况之间的矛盾之中。
他唤来随自己入京、最为机警沉稳的那名原皇庄护卫,低声吩咐:“立刻准备,明日我们便动身南下。你先行一步,走官道驿站,大张旗鼓,宣告工部员外郎陈默奉旨南下,督查漕运河道与推广新式农具。我自带另一人,稍后出发,微服简从,走商旅小路。我们……在苏州府城外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