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接过太子府签发、加盖了内府监印信的皇庄地契与委任文书,那薄薄几页纸却重若千钧。他并未在农事司的新衙署中多做停留,只是将日常事务暂交李铁头与两位录事协同处理,自己则带着一队由工部划拨、隶属于皇庄建制的十余名工匠和力役,轻车简从,出了南京城,直奔城南三十里外、位于江宁县与溧水县交界处的那片所谓“皇庄”。
名义上顶着“皇庄”的光环,实际所见,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破败与荒芜。所谓的庄院,不过是几间东倒西歪、勉强立着的茅草土坯房,屋顶漏着天光,墙壁遍布裂缝,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垮。院墙更是坍塌了大半,残存的部分也长满了枯黄的蒿草。放眼望去,庄田大片荒废,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摇曳。仅存的几十亩薄田,由二三十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佃户勉强耕种着,产出连糊口都难,更遑论缴纳皇庄子粒。一条原本用于灌溉的引水渠早已淤塞殆尽,河床干涸龟裂,只剩下零星几洼浑浊的死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腐气。
“这……这就是皇庄?”跟在陈默身后的李铁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本以为皇庄再差,也该比普通农庄齐整些,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比他们当初在江宁县见过的那些破落村子还不如。
陈默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心中已然明了。这哪里是什么优差,分明是个烫手山芋,一个被层层盘剥、彻底榨干了油水的烂摊子,扔给他来收拾。前任庄头恐怕早已捞足,留下这无法收拾的残局。太子将此庄交给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一种将他暂时调离朝堂风口浪尖的缓冲。
他没有理会身后工匠和力役们低低的议论和失望的神色,径直走向那群聚拢过来、带着戒备与茫然观望的佃户。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者,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劳苦的印记。
“老人家,我是太子府新任命的皇庄管事,陈默。”陈默语气平和,没有丝毫上官的架子,“往后,这庄子由我接手。大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随即又黯淡下去,他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声音沙哑:“小老儿赵老根,是这里的佃户头……陈管事,不是俺们不肯出力,实在是这地……这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与绝望,“地力薄,浇不上水,种啥都长不好,年年欠收,娃儿们都饿得皮包骨头……”
陈默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开。土质贫瘠,沙多泥少,又因缺乏水源灌溉,显得干硬板结。“我晓得大家的难处。”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赵老根和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佃户,“地力薄,我们可以养;没水,我们可以引!从今天起,咱们这皇庄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修水利,把水引到每一块田里!”
他站起身,指向远处那条干涸的河道和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我看过图册,庄外五里有条青龙河,水源还算充沛。我们首要之务,就是清理、拓宽、加深原有的引水主渠,再根据田亩分布,开挖支渠、毛渠,形成网络,务必让河水能流到每一块需要灌溉的田地边上!”
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但更多的是怀疑和麻木。修水利?谈何容易!要人力,要工具,要粮食填饱肚子干活,还要应对可能来自上游村落或其他势力的阻挠……这些,是空口白话能解决的吗?
陈默看出了他们的疑虑,朗声道:“凡是参与修渠的壮劳力,每日管两顿饱饭,按完成土方量,另有粮食或铜钱补贴!所需工具,由庄上统一筹措、修理、打造!老人、妇孺,亦可从事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如运送饮水、烧煮饭食,同样计工给酬!”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一块巨石,佃户们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管饭?还有工钱?这在这朝不保夕的皇庄,简直是闻所未闻!一双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开始闪烁起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陈……陈管事,此话当真?”赵老根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陈默斩钉截铁,“我陈默在此立誓,绝不食言!工钱粮食,三日一结,若有短缺,诸位可径自去太子府告我!”
他没有再多做空洞的承诺,而是立刻行动起来。当天下午,他便带着李铁头和几名略懂勘测的工匠,沿着干涸的旧渠一路向上游勘察,详细记录地势高低、河道走向、淤塞程度,又走访附近熟悉地理的老农,询问历年水情。晚上,就在那间漏风的破屋里,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芒,他铺开草纸,根据白天的勘察数据,开始勾勒水利工程的初步规划草图。主渠如何走向,支渠如何分布,在哪里需要设置简易的水闸控制流量,在哪里需要修建小小的蓄水塘堰以备不时之需……每一笔落下,都凝聚着他前世积累的工程知识和对此地实际情况的深入观察。
李铁头在一旁帮着磨墨,看着图纸上逐渐成型的、纵横交错的线条,忍不住问道:“陈先生,这工程可不小,咱们哪来那么多钱粮支撑?”
陈默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答道:“太子殿下拨付了一笔启动钱粮,虽不丰厚,精打细算,支撑初期工程应无大碍。后续……总会有办法的。”他的目光落在图纸上,沉稳而专注,“万事开头难。水利,是农事之基,更是凝聚人心、重建秩序的第一步。这第一步,必须踏出去,也必须踏稳了。”
次日清晨,当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时,陈默已经站在了那条干涸的主渠起点。他的身后,是赵老根组织起来的、第一批将信将疑却又带着期盼的数十名佃户壮劳力,他们手中拿着庄里仅存的、锈迹斑斑甚至破损不堪的锄头、铁锹。更远处,一些妇孺也好奇地张望着。
陈默没有多余的动员,只是高高挽起官袍的袖子,拿起一把刚刚修理好的、还带着新磨痕迹的铁锹,率先跳下了布满碎石和淤泥的渠底,用力挖下了第一锹土。
“开工!”
随着他这一声清喝,沉寂多年的皇庄土地上,响起了久违的、充满力量的劳作号子。尽管前路漫漫,困难重重,但改变,已然从这第一锹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