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矗立万年的残碑之上,古字幽光闪烁,仿佛一道跨越时空的敕令,宣告着某种终结,也预示着一场新生。
几乎在同一时刻,春尽之夜,天地陡变。
京城上空,本已星月无光的夜幕,被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撕开,那电光并非银白,而是诡异的赤金色。
紧接着,从大炎王朝的龙脉深处,传来九声沉闷如巨人心跳的崩裂之响。
那声音凡人不可闻,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踏入修行门槛的生灵识海之中。
那是束缚此方天地万载的九道地脉锁链,断了。
西北,那片被称作“神弃之地”的无垠沙漠,一道粗壮如天柱的白光冲霄而起,贯穿星河,将整片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御膳房后院,林缺猛地抬头,手中那面始终温润的铜镜,此刻却剧烈震颤,烫得几乎要脱手而出。
他低头看去,只见镜背之上,那八个陪伴他一路走来、逼着他演戏的铭文——“拒而不离,守中有破”,竟如风化的金箔般,一字一字地剥离脱落,化作点点流光,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那道贯穿天地的白光方向。
系统最后的提示音,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声,而是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解脱的叹息。
【本源归位,终局已至。】
林缺心中明了。
那不是什么系统,而是万年前,第一位试图以凡人之躯对抗仙门、缔结初代共誓的“执灯者”的残念。
他失败了,灵魂被碾碎成规则碎片,化作这面铜镜,等待一个能够走完他未尽之路的继承者。
如今,他归去了。
林缺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内屋,对着灯下静静刺绣的萧清雪轻声道:“该去还债了。”
那份债,是他继承前辈意志的债,也是他享受了系统便利后,必须为这个世界承担的终极责任。
萧清雪放下手中的针线,绣布上是一对依偎的背影,看不清面容。
她没有问要去哪,也没有问要去做什么。
她只是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入内室,再出来时,已换上了那身许久未穿的凤袍。
袍服依旧华贵,却不见了象征国母威仪的凤冠。
青丝如瀑,仅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这次,”她看着林缺,眸光清澈如洗,“我不是皇后,也不是圣女。”
“我只是,陪你走完最后一段路的人。”
五道身影,连夜出城。
林缺、萧清-雪、身披重甲却未带一兵一卒的石敢当、背着古琴的白砚,以及提着那盏已成为新信仰图腾的薪火灯的灯娘。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五道影子,融入夜色,直奔西北。
穿越千里荒漠,当那座传说中的倒悬金身遗址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那尊本应刺破苍穹的巨大青铜神像,已然彻底倒塌,碎裂的铜块散落一地,宛如巨人的坟场。
唯有在神像崩塌的胸腔正中,那道狰狞的裂隙里,一枚通体莹白的玉石棋子,正悬浮在半空,如一颗活生生的心脏般,缓缓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圈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
白砚停下脚步,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闭目静听。
片刻后,他指尖一颤,拨动琴弦,奏出的曲调却不再是那悲怆的《醒心曲》,而是一段简单、稚嫩的旋律。
他脸色骤变,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它在唱……一首童谣。”
林缺浑身一震!
那旋律,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哥哥不怕黑,荷包装猪油,点灯照亮路,妹妹跟我走……”
那是他穿越之初,为了安抚那个与他相依为命、胆小爱哭的妹妹,随口哼唱的曲子!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走向那枚搏动不休的棋子。
当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棋子冰凉的表面时,轰然一声,万千破碎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万年前的黄昏。
一位名叫“苍”的凡人学者,目睹仙门以“劣根”为名,肆意收割凡人魂魄以作修炼资粮,愤而着书立说,缔结初代《共誓录》,欲以凡人之约,对抗仙人之契。
他以身为引,燃魂为火,几乎成功。
却在最后关头,被仙门联手镇压,肉身被铸成这尊倒悬金身,日夜受地火煎熬,灵魂则被击碎成无数规则碎片,封印于铜镜之中,等待一个能理解并继承他意志的后来者。
而这枚棋子,正是他意志的核心——凡人“选择”的权利!
“原来……从我为妹妹入宫的那一刻起,选择就已经做下了。”林缺喃喃自语,眼中涌动着无尽的悲凉与敬意。
就在此时,大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
“不好!”石敢当脸色大变,怒吼道,“是仙门余孽!他们想引爆此地残存的最后一道龙眼,重启仙契,让天地重归蒙昧!”
话音未落,数十道身着古老道袍的身影从沙地之下暴起,手中法诀翻飞,直指地底一处灵气最为暴虐的深坑。
“想得美!”石敢当横刀立马,状若疯魔,一人一刀,竟硬生生在沙海之上筑起一道钢铁防线。
“灯娘!白砚!带他们进去!快!”
他率领仅有的数十名亲卫,如扑向烈火的飞蛾,迎上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石敢当肩头被一道凌厉剑气贯穿,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铠甲,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手一刀将偷袭者劈成两半,怒吼声响彻荒漠。
灯娘死死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架起受伤的白砚,与林缺、萧清雪一同冲入了那跳动的棋子光晕笼罩的核心阵眼。
阵眼中央,是一座古老的石台,台上的纹路繁复无比,却暗淡无光。
“共誓网络!”白砚忍着剧痛,急促道,“需要心头血才能彻底激活,将所有信奉者的意志连接起来!”
灯娘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刃,对准自己的心口就要刺下!
一只手,如铁钳般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林缺。
他看着这个一路追随自己的小丫头。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道清影却比他更快。
萧清雪抢先一步,站到了石台中央。
她拔下发间那根唯一的木簪,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庄严与温柔。
她回望林缺,嫣然一笑,那笑容里,有初见时的清冷,有捉弄他时的狡黠,有并肩作战时的信任,最终都化作了无怨无悔的爱恋。
“林缺,我说过,真正的圣女,是站着为人。”
噗嗤!
尖锐的木簪,被她毫不犹豫地刺入心口。
一捧滚烫的心头血,如最绚烂的红梅,喷洒在那枚搏动的白玉棋子之上。
“这一滴血,不为宗门,不为长生……”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却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只为证明,凡人……也能点燃属于自己的永恒!”
嗡——!
白玉棋子爆发出前所未有、足以吞噬日月的耀眼白光!
整片沙漠,乃至整个大炎王朝的土地之上,浮现出亿万个模糊的虚影。
那是田间的老农,是边关的少年,是讲坛上的母亲,是每一个读过《共誓录》、砸过神庙、修过新桥、讲述过自己故事的普通人!
他们的身影汇聚,他们的声音也汇聚成一句简单、朴素却拥有颠覆天地之力的誓言:
“我们,不愿再跪!”
白光所至,地底龙眼发出不甘的哀鸣,轰然崩塌。
那盘踞天地万载、代表着仙人特权的“仙契”,如一张被烈火焚烧的旧纸,寸寸化为灰烬。
“清雪!”林缺冲上前,跪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发现她气息未绝,只是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规则……完成了它的使命……”她努力抬手,想要触摸他的脸颊,却只穿过一道虚影,“现在,轮到你们……好好生活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跨越万古,情深如海。
下一刻,她化作漫天飞舞的点点星光,温柔地、缱绻地,融入了那枚白玉棋子之中。
三天后,林缺独自一人走出了茫茫沙漠。
石敢当重伤未死,被赶来的禁军救回。
白砚与灯娘,则带着那些仙门余孽的尸首,返回京城,去向天下人宣告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林缺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枚棋子。
不再是白玉,而是一枚充满了生命气息、状若新芽的绿色棋子——它来自他御膳房灶台下,那株被他日夜浇灌、顽强生长的小苗。
他没有回京。
在与灯娘分别时,他将那面已无铭文、光华内敛的铜镜交给了她。
“你是第一个自愿接灯的人,”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平静地说,“以后这条路,你们自己走。”
说罢,他转身南行,一身布衣,孑然一身,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渐行渐远。
此后数年,关于扫雪郎林缺的传说,流传于世。
有人说他归隐山林,与山川草木为伴;有人说他游戏人间,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守护着这片他亲手解放的土地。
只是,无人再见过他。
岁月流转,又是一年清明。
京城,那座早已废弃、荒草丛生的观星台边缘,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烟火气。
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溪水潺潺,流过江南的某个小村。
一双沾满了新鲜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盏用最普通草纸折成的小小纸灯,轻轻放入了溪流之中。
纸灯没有点燃,却稳稳地顺水漂流,向着远方,向着那片朝阳升起的地方,无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