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珩背靠着冰冷的书房门板,仿佛唯有这门板的坚实才能支撑住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平静。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着方才的画面——母亲那颤抖着想要触碰他的手,父亲欲言又止的沉重,还有……那个孩子,沈知钰,那双酷似自己幼时、却充满了全然陌生亲昵的乌溜溜的大眼睛。
“弟弟……”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开一片苦涩。
母亲信中的“惊喜”,原来是一个他毫不知情、却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长大的弟弟。多么讽刺的“惊喜”。
他以为七年的分离,早已将那些幼时对父母的依恋与渴望磨平,磨成了如今这层温雅疏离的外壳。
可当那鲜活的一家三口骤然出现在眼前,那被曾经深埋的委屈与无措,还是如同冰封的湖面被巨石砸开,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
他们带来了堆积如山的礼物,奇珍异宝,孩童玩具……像是在急切地证明着什么,弥补着什么。
“弥补?”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脆弱。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沈知珩猛地睁开眼,迅速敛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何事?”
门外传来沈渊小心翼翼的声音:“丞相,晚膳已经备好了。老爷和夫人……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沈知珩沉默了片刻。他本能地想拒绝,想将自己隔绝在这方天地里。
但理智告诉他,避而不见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知道了,我稍后便去。”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打开书房门。门外,沈渊担忧地看着他,低声道:“丞相,您...没事吧?”
沈知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仅仅是刹那的凝滞。他侧过头,看向沈渊,唇角甚至习惯性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月光下的水纹,清浅而飘忽。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与往常并无二致,只是仔细分辨,能察觉到一丝竭力压制后的、微不可闻的紧绷:
“无妨。”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两个字,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天气,“些许琐事而已。”
膳厅内,灯火通明。沈明远和苏玉磬已经坐在桌前,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沈知钰被沈母抱着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小手里抓着一个木头小鸭子,看到沈知珩进来,他立刻睁大了眼睛,小嘴张了张,似乎想喊“哥哥”,但又有些怯怯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沈知珩。
“珩儿来了,快坐。”苏玉磬连忙起身,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笑容,眼神里混杂着激动与难以掩饰的讨好。
沈明远也点了点头,沉声道:“坐下用膳吧。”
沈知珩依言在空位上坐下,正好与沈知钰相对。他垂眸,安静地拿起筷子,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苏玉磬似乎急于打破这僵局,不停地用公筷为沈知珩布菜,不一会儿,他面前的碗碟便堆成了小山。
“珩儿,多吃点,”她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弥补七年的空缺,“你看你,比娘想象中还要清瘦些。这是清蒸鲥鱼,最是鲜美,你尝尝……还有这油焖大虾,味道应该不错……哦,这个凉拌蕨菜也很爽口……”
她热情地介绍着,每夹一筷子,眼中的期待就多一分。
沈知珩看着碗里逐渐堆积起来的菜肴。他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
这些,无一例外,都是他食用后会引发严重风疹、呼吸困难的食材。
就在这时,旁边的沈知钰用小勺子敲了敲自己的小碗,奶声奶气地指着那盘油亮诱人的大虾,大声道:“娘亲,钰儿想吃虾虾!要那个红红的!”
苏玉磬的注意力立刻被小儿子吸引,她脸上的温柔瞬间变得真切而自然。
带着宠溺的笑意,轻轻摸了摸沈知钰的头,柔声道:“钰儿乖,虾虾不能吃,你忘了上次吃了两只,身上就起小红点点,痒得晚上都睡不好觉了吗?我们钰儿吃这个。”说着,她极其自然地将一块精心剔除了刺的鱼肉夹到沈知钰的小碗里,“吃鱼,吃鱼会变得聪明。”
沈知钰被拒绝了,小嘴不高兴地嘟了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委屈地小声嘟囔:“可是……可是虾虾看起来好好吃嘛……”但他还是很听话,没有吵闹,只是用小手扒拉着碗里的鱼肉,小眼神还时不时地瞟向那盘大虾。
沈知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母亲对弟弟饮食喜好了如指掌,连过敏禁忌都记得一清二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那座由能让自己过敏的菜肴堆砌起来的小山,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沉默地放下了筷子,碗里的饭菜一口未动。
“父亲,母亲,”他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儿子已用好,先行告退。”
“站住!”
沈明远终于忍不住,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地看向沈知珩,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从我们回来你就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沈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母亲一直顾忌着你的心情,小心翼翼跟你说话,给你夹菜,她做错了什么?你就这么不领情?连她亲自夹到你碗里的菜,你都不愿意尝一口,说一句谢谢吗?我们沈家,就是这样教你对母亲的吗?!”
沈知珩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竹。
他没有回话,甚至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苏玉磬见状,急忙起身拉住沈明远的胳膊,声音带着恳求:“明远!别说了,别吓着孩子……珩儿他可能只是没什么胃口……”
“没什么胃口?”沈明远甩开妻子的手,语气带着埋怨,“我们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父母的?连最基本的尊重和感恩都没有了吗?!”
沈知珩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涩意强行压下。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父母一眼,只留下了一句冰冷的:
“儿子先行告退。”
说完,便快步离开了膳厅,那月白色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出一道决绝而孤寂的影子。
他刚走出膳厅不远,迎面就遇上了闻讯赶来的沈渊。
“丞相,您……”沈渊话未说完,就看见沈知珩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周身散发着比往日更甚的寒意,与他擦肩而过,快步离去。
沈渊心头一紧,隐约还能听到膳厅里传来的,沈明远余怒未消的声音:“……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要求着他不成?!”
沈渊连忙走进膳厅,只见沈明远面色铁青地坐在主位,苏玉磬眼眶泛红,无助地站在一旁,沈知钰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吓到,小嘴瘪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他恭敬地行礼:“老爷,夫人。丞相他……这是怎么了?方才看他脸色很不好。”
沈明远冷哼一声,带着怒气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沈知珩如何“不领情”、“连一口菜都不肯吃”、“态度冷漠”。
沈渊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知珩位置前那碗堆得满满的、却一口未动的菜肴上。他仔细一看,脸色微变。
他转向沈明远和苏玉磬,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急切,解释道:“老爷,夫人,您二位误会丞相了!并非丞相不愿吃,而是……而是他不能吃啊!”
他指着碗里的鱼虾和蕨菜:“丞相自幼便对鱼虾、蕨菜等物严重过敏,沾上一点便会全身起红疹,呼吸急促,严重时甚至有性命之忧!
府中厨子都知晓此事,平日膳食是绝不会出现这些的。想必是今日夫人归来,厨房特意加了菜,但夫人您……您可能...可能忘了丞相这忌讳了。”
苏玉磬听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知珩碗里的菜,又看看自己刚才夹菜时用的公筷,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巨大的懊悔和心痛瞬间攫住了她,她捂住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她只记得拼命想对儿子好,却连他最基本的身体状况都丝毫不知道......
沈明远也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尴尬。
但随即,那点尴尬又被固执取代,他强自辩驳道:“即……即便过敏,他自己不知道说吗?就看着他母亲一直给他夹,他一句话都不吭?这不是成心让我们难堪是什么?”
沈渊在心中暗暗叹气,看着悲痛欲绝的夫人和依旧嘴硬的老爷,只觉得一阵无力。
夕阳西下,天边铺陈开一幅瑰丽的画卷。橘红色的霞光如同打翻的胭脂,晕染了半边天空,与逐渐弥漫的靛蓝色夜幕交织,勾勒出顾府飞檐的剪影。
顾府门前,此刻正停着五辆风格迥异的马车。
太子东宫的马车庄重华贵,西域皇室的马车色彩斑斓且充满异域风情,韩清宴那辆低调却难掩质感的马车静立一旁,摄政王府的马车则透着威严,再加上顾府自家朴实无华的马车,俨然一场小型车驾展览。
然而,有趣的是,除了顾府马车,其余四辆皆空空如也,只见车夫和随从,不见马车里走出来人。
只见顾府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谢皓辰、韩清宴、萧珝寒、云奕四人竟先后从里面钻了出来。
四人下车后,极有默契地同时转身,齐刷刷地向刚出马车的顾曦柚伸出了手。
四只手同时递到眼前,顾曦柚明显愣住了。他眨了眨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了两下,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
谢皓辰神色沉稳,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萧珝寒唇角噙着风流笑意,瑞凤眼中却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云奕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纯粹而热切。
韩清宴虽未言语,但伸出的手稳定而耐心,清冷的眉宇间带着温和的期待。
顾曦柚看看这只手,又看看那只手,终于反应过来。
小嘴微微嘟起,带着点被小瞧的不满,白皙的小脸泛起一丝红晕,抗议道:“其实我可以自己下来的!我虽然现在没有你们高,但是,这点高度也不需要人扶的好不好?” 他伸出小手指比划了一下马车的高度,眼神里充满了“你们不要瞧不起我”的倔强。
谢皓辰无奈地闭了闭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萧珝寒挑眉,嘴角抽了抽。
云奕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他怎么会这么理解”的困惑。
韩清宴唇角微弯,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顾曦柚见他们似乎还不信,为了证明自己,他灵巧地一转身,跑到马车另一侧,避开四人的搀扶,轻轻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动作轻盈利落。
他拍拍小手,扬起下巴,走到四人面前,桃花眼里闪烁着小小的得意:“看到没有?这就是实力!你们不要觉得我现在没有你们高就不行,我灵活着呢!” 那神气的小模样,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就在这时,顾夫人带着丫鬟秋霞从府内走了出来,恰好看到四位气质不凡的少年郎正围着自家宝贝儿子,而曦柚则仰着小脸,一副“快夸我”的骄傲表情。
秋霞惊讶地掩住嘴,小声对顾夫人道:“夫人您看!太子殿下、萧世子、云奕王子和那位苍岚国的韩皇子……他们怎么都围着咱们小少爷?” 语气里带着担忧和好奇。
顾夫人倒是镇定许多,她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温婉地开口道:“太子殿下,萧世子,云奕王子,韩皇子殿下,几位怎么一同到府上来了?”
谢皓辰率先回礼,语气沉稳:“见过顾夫人,我们只是顺路送曦柚回来。”
萧珝寒笑容迷人,接口道:“是啊伯母,我们都是顺路送曦柚回来的,他一个人回来我们不放心。”
云奕也连忙点头,声音洪亮:“对!我们和曦柚是好朋友!”
韩清宴微微躬身,清冷的声音带着敬意:“顾夫人,叨扰了。”
秋霞听着四个人都说是顺路送顾曦柚回来,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皇宫和这几位殿下的府邸还有驿馆都在京城的不同的区域,和顾府完全不在同一个区域好吗?他们是怎么个顺路送小少爷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清音阁。
飞行棋的战局在顾曦柚的极力促成下终于开始。玉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转动,清脆的响声暂时驱散了之前的紧绷。
谢皓辰运气果然不错,率先掷出六点,蓝色飞机顺利起飞。
萧珝寒则贯彻了他“搞事”的风格,明明自己的红色飞机还没起飞几架,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掷出恰到好处的点数,精准地将谢皓辰或云奕即将抵达终点的飞机撞回基地,引得顾曦柚直呼。
云奕稳扎稳打,黄色飞机步步为营。韩清宴学习能力极强,很快掌握了规则,绿色飞机后发先至,甚至一度形成领先优势。
顾曦柚自己的紫色飞机则命运多舛,时而被撞,时而迟迟掷不出六点,让他懊恼地直嘟嘴,那生动的表情倒是逗得其他几人眼底带笑。
一盘棋下来,气氛竟意外地缓和了许多,甚至多了几分真实的轻松趣味。
棋局结束,窗外天色已暗。顾曦柚心满意足地开始收拾棋盘,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谢皓辰淡淡开口:“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府。”
萧珝寒立刻接话,瑞凤眼一挑:“正巧顺路,一起。”
云奕站起身,语气直接:“曦柚,我也可以顺路送你。”
韩清宴也温声道:“我的马车宽敞,曦柚若不介意,可与我同行。”
顾曦柚抱着木盒,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瞬间又隐隐形成对峙局面的四人,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麻烦你们啦!我坐自己家的马车回去就好,很近的,一会儿就到啦!” 他觉得自己安排得非常合理。
然而,这句话却引来了四人的一致反对。
谢皓辰眉头微蹙:“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萧珝寒懒洋洋地拖长语调:“曦柚,我可以安全护送你回家的,考虑考虑?”
云奕一脸不赞同:“一个人回去多没意思,我们一起走热闹。”
韩清宴语气温和却坚定:“既是朋友,护送一程是应当的。”
顾曦柚看着他们,小脸上写满了大大的问号和莫名其妙。他内心疯狂吐槽:他们四个是怎么了??坐马车回去十分钟就到了,至于都要跟他一起走吗?
到这里不应该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吗?怎么都说要跟他一起走?难道他的马车是有什么神奇的吸引力吗?
最终,在他试图拒绝无果后,就出现了顾府门口那一幕——四位身份尊贵的少年,一起坐上了顾府马车,一路“护送”他回了家。
顾曦柚看着谢皓辰四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觉得这场面实在有一丝尴尬。
连忙扯了扯顾夫人的衣袖,扬起小脸对着顾夫人软声道:“娘亲,让哥哥他们先进去喝杯茶吧?”
顾夫人听到儿子的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开道路,脸上带着热情好客的笑容:“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几位殿下、世子快请进府歇歇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曦柚,还不快请你朋友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