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珩乘坐沈府的马车回到沈府,径直入了书房。早已候在书房等候的沈渊见他回来,立刻上前恭敬行礼。
“出了什么事?”沈知珩语气平淡。
沈渊将手中一封薄信递上:“这是老爷和夫人给您的信。”
沈知珩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的父母?这倒是稀罕。
记忆中,那对生下他便潇洒云游四方的父母,除了早年几封寥寥数语、告知行程的信件外,何曾真正惦记过他这个儿子?他甚至记不清六岁以后,可曾再收到过他们的只言片语。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信件,所为何来?
他接过那封信。信封是寻常的纸质,触手却似乎还带着远方风尘的气息。
“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通过老爷夫人惯用的信鸽传来。”
沈知珩垂眸,指尖挑开火漆封口,展开了信纸。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熟悉的、略显跳脱却依旧温柔的笔迹:
“知珩吾儿,见字如面。
一别经年,不知我儿已长成何等俊朗模样?每每思之,父母二人心中既愧且念。
我与你父亲此番游历,足迹遍及西陲,见识了许多风土人情,途中亦偶得些许趣物,想着你或会喜欢。近来,我二人忽觉倦鸟思归,归程已定,不日将返。路途遥遥,算来约三日后可途经瑀国都城。
暌违七载,终得一见。念及即将重逢,母心甚慰,亦备下一份惊喜予你,望能稍补这些年来缺失之憾。
望吾儿安好,三日后盼相见。”
“母亲亲笔”
沈知珩的目光在信纸上游走,神情看不出太多变化,唯有捏着信纸边缘的指尖,因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泛白。
七年了。从他呱呱坠地,到如今执掌沈府、出国留学,整整七年光阴。他终于可以得以见到赋予他生命的两个人的真实模样,而非仅仅依靠书房里那几幅早已褪色的画像。
多么……可笑。六岁之前的期盼,识字不全时央着祖母或者婢女反复诵读他们来信的傻气,在一次次石沉大海后早已消磨殆尽。如今这份迟来了七年的探望,又能弥补什么呢?
“丞相,您没事吧?”沈渊见他久久不语,面上也无半分得见父母音信的喜色,不由担忧地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沈知珩抬起眼,将信纸随意折起,置于书案一角,声音平静无波:“无甚大事。信上说,他们三日后会到瑀国,顺路……来看看我。”
沈渊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真的?老爷和夫人总算要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他语气激动,然而看向沈知珩那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凉意的面庞时,喜悦的话音不由得滞住,小心翼翼地问,“丞相,您……您不高兴吗?”
沈知珩淡淡地看向他,唇角似乎想勾出一抹惯常的、温雅的弧度,却最终只化作一丝极淡的嘲弄,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高兴?沈渊,对于一个记事起便未曾谋面的人,你告诉我,该如何……高兴?”
沈渊看着自家丞相那平静得过分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涩,他忍不住开口劝慰道:“丞相,您别这么说……老爷和夫人他们,或许……或许当年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天下父母,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他们如今不是要回来了吗?这证明他们心里一直是记挂着您的……”
“苦衷?”沈知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反而带着冰碴般的嘲讽,“生下我,便将偌大一个沈家和丞相的担子扔给尚在襁褓的我,自己逍遥快活,云游四方去了。这叫有苦衷?”
他抬手,制止了沈渊还想再说的话,语气不容置疑:“行了,此事不必再议。我没事。三日后,你带人去城门口接他们,一切按礼数安排妥当便是。”
说完,沈知珩不再多看那封信一眼,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东西,转身便离开了书房。衣袂拂过门槛,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沈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与此同时,远离瑀国都城的一家客栈内,灯火温馨。
沈夫人苏玉磬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为浴桶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擦洗身子。
小男孩约莫四岁年纪,长得极为漂亮,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着灵气十足,湿漉漉的柔软黑发贴在额角,更显得乖巧可爱。这是沈家的次子,名为沈知钰。
沈知钰扑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你说三天之后,钰儿就可以见到哥哥了吗?”他的小手拍打着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苏玉磬温柔地笑着,用棉布轻轻擦拭他滑嫩的脸颊:“对啊,三天之后就能见到你哥哥了。我们钰儿开心吗?”
没想到,沈知钰的小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为难和忐忑,他低下头,小声嘟囔:“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我……娘亲,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个问题让苏玉磬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连儿子如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容貌随了谁都不知道,又怎能说出他是什么性格?
一股迟来已久的、浓烈的懊悔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喉咙发紧,鼻尖泛酸。她错过了儿子整整七年的成长,缺席了他所有重要的时刻。
“娘亲,你怎么了?”沈知钰敏感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变化,仰起小脸担心地问。
苏玉磬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的酸涩,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头:“没,没什么。等你见到你哥哥,亲自和他玩一玩,不就知道了?” 她语气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愧疚,“我们钰儿这么可爱,哥哥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不再多言,迅速将沈知钰从浴桶里抱出来,用柔软干燥的布巾将他裹住,细细擦干他身上每一滴水珠,又为他穿上干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棉质睡衣。
收拾妥当,母子二人走出临时充当浴室的隔间。外间,沈知珩的父亲,前任沈丞相沈明远正坐在桌边,就着温暖的烛光翻阅着一卷书籍。
他容貌俊雅,虽经风霜,仍可见年轻时的风采,眉宇间与沈知珩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更为疏阔洒脱。
收拾妥当,母子二人走出临时充当浴室的隔间。外间,沈知珩的父亲,前任沈丞相沈明远正坐在桌边,就着温暖的烛光翻阅着一卷书籍。他容貌俊雅,虽经风霜,仍可见年轻时的风采,眉宇间与沈知珩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更为疏阔洒脱。
沈知钰一看到父亲,立刻像只撒欢的小鹿,哒哒哒地跑过去,扑到沈明远腿边,仰着还带着水汽的小脸,脆生生地喊道:“父亲!”
沈明远放下书卷,眼中含笑,伸手将小儿子轻松地捞到膝上坐好,用指节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娘亲给你洗完了?真乖。” 他的声音不像苏玉磬那般柔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温和,让人安心。
“嗯!”沈知钰用力点头,小手抓住父亲胸前的衣襟,“父亲,娘亲说三天后就能见到哥哥了!”
“是啊,”沈明远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期待与复杂,“很快就能见到你哥哥了。”
这时,苏玉磬也走了过来,在沈明远身旁的凳子上坐下,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忧色。沈明远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异样,侧首轻声问道:“玉磬,怎么了?从刚才给钰儿洗澡时就见你心事重重。”
苏玉磬抬起头,眼中带着不安,轻声道:“明远,我……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的。虽说三日后就能见到珩儿了,可我……我竟有些害怕。我们离开他太久了,久到我连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性子是像你还是像我,都一无所知……”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而且,钰儿方才还问我,哥哥会不会喜欢他。我……我也不知道。珩儿他,会不会怨我们?怨我们生下了他,却没能陪伴他长大,如今还带着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弟弟突然出现……”
沈明远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亦是一阵抽紧。他伸臂,将苏玉磬轻轻揽入怀中。
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沉稳而温柔:“别怕,玉磬。珩儿是我们的孩子,血脉相连,这是割舍不断的。或许他一时难以接受,但只要我们诚心弥补,用往后多去关心他,总能慢慢焐热他的心。至于钰儿……”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正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听着父母对话的小儿子,语气更加柔和:“钰儿这般纯真可爱,是他的亲弟弟,珩儿会明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沈知钰,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父母话语中深沉的愧疚与担忧,但他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
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苏玉磬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娘亲不担心!哥哥一定会喜欢钰儿的!钰儿会把最喜欢的玩具分给哥哥玩!”
儿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缕阳光驱散了苏玉磬心头的部分阴霾。
她看着小儿子认真保证的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伸手轻轻摸了摸沈知钰柔软的脸颊,心中的重担似乎也轻了一些:“好,娘亲不担心了。有我们钰儿在,哥哥一定会开心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从小儿子身上汲取了力量,重新振作起来,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钰儿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说着,她从沈明远怀中接过已经有些犯困的沈知钰,轻声哼着柔和的曲调,哄着他入睡。
另一边,回到自己房间的沈知珩。走到了一个沉重的木箱前。打开铜锁,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物品,大多是一些旧物。
他从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几封已经泛黄、边角脆弱的信纸,以及两幅颜色褪散、笔触稚拙的画像——那是他根据长辈描述,自己偷偷临摹的父母画像,如今画上人的面容已模糊难辨。
沈知珩拿起那几封信,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缓。他展开其中一封,月光勉强照亮了上面的痕迹。
那根本算不上是信。
纸张上,墨迹团团块块,歪歪扭扭。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用尽了幼童全部力气和理解的涂鸦。几个大大的、比例失调的圆圈代表着脑袋,下面戳着几根棍子算是身体和四肢。这显然是一家三口。
其中一个“小人”的轮廓边,被他用更细的笔触,努力地、一遍遍地描摹,试图画出画像上母亲裙裾的飘逸,却只留下一团混乱的墨迹。旁边另一个“小人”,他依稀记得是想画父亲手持书卷的样子,结果那书卷变成了一根粗黑的杠子。
最心酸的是,他试图为这两个“父母”画上五官。照着那两幅宝贝似的画像,他屏住呼吸,点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两个小小的、颤巍巍的墨点,在应该是嘴巴的地方画上一个向上弯起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他画得那么认真,那么努力,想要让纸上的父母看起来是在微笑的,是在看着他的。
然而成果依旧是拙劣的,五官模糊难辨,甚至有些滑稽。在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下方,还有几个更加无法辨认的墨团,那是他试图写下“父亲”、“母亲”、“珩儿”,却最终失败了的证据。
他记得,那时他三岁,看到府中有人写信寄给远方的亲人,便也偷偷爬上书房的椅子,踮着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磨墨、铺纸,模仿着大人的样子。
他满心欢喜,想着要把自己新学会背的诗,把自己长得更高了的事情,都告诉画上的父亲和母亲。
可是,笔那么重,字那么难。他画了很久,弄得满手满脸都是墨,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张他自己看了都沮丧的“鬼画符”。
满腔的热切,在意识到这封信根本不可能寄出,即便寄出了父母也定然看不懂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小小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无力与挫败。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信”收了起来,心里想着:没关系,等我再长大一点,字写得好看了,再给他们写,写一封他们一定能看懂、一定会高兴的信。
后来,他真的开始拼命练字,小手握着对他来说过于粗大的毛笔,一遍遍临摹,手腕酸了也不肯停。祖母摸着他的头,夸他聪慧用功。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想着等到字写得和祖父一样好时,就写信。
可是,当他的字终于练得端正挺拔,甚至被夫子夸奖时,他却突然不想写了。
一年,两年……期待的回应从未到来。那最初炽热的期盼,在漫长的、石沉大海的等待中,渐渐冷却,最终凝固成了心口一道不愿再触碰的硬痂。
他把这些失败的“信”和练字的稿纸一起,仔细地收在了这个木匣里,连同那两幅早已褪色的画像,一同封存。仿佛只要不看,就能假装那些笨拙的期盼、那些深夜的等待,从未发生过。
沈知珩看着月光下这些稚拙的涂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上那两个被他努力画上微笑表情的火柴人父母。清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俊却疏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