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灰尘的囚服被换下，弗朗索瓦穿上普通的囚犯编号服。他没有回头，只将仓库的钥匙扔给米勒。米勒沉重的手掌落在他肩上，无声的嘱托比任何言语都更滚烫。从这一刻起，他踏入了魔鬼的厨房。
独自走向医疗楼，四面八方的目光如芒在背。恐惧、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被里希特医生“选中”的人，很少有能完整走出来的。
医疗楼里，来苏水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弗朗索瓦的喉咙。一名德国护士面无表情地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指了指一扇通往地下的铁门。
“他在下面等你。”护士的声音毫无温度，转身便走，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污染。
弗朗索瓦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铁门。冰冷的、混杂着各种化学试剂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这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创造与毁灭的味道。
他走下楼梯，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这里根本不是简陋的战地实验室，而是一个堪称精密的化学圣殿。地面是洁净的白色水磨石，一尘不染。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玻璃观察窗，一排排锃亮的玻璃器皿在无影灯下闪闪发光，精密的天平、蒸馏装置、复杂的滴定管线……所有的一切都排列得像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秩序、精准、冰冷，这就是里希特医生的世界。
实验室尽头，里希特正背对着他，雪白的实验服熨烫得没有些许褶皱，正专注于一项滴定实验。
弗朗索瓦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是又一次的测试。考验他的耐心，也考验他的服从感。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液体滴落的“滴答”声，像秒针在敲打弗朗索瓦的神经。五分钟后，那声音戛然而止。里希特放下滴定管，用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仿佛在擦拭手术刀。然后，他转过身。
“你迟到了七秒。”他用那毫无波动的语调说，“在这里，七秒，足以让一个催化剂失效，或者让一个实验体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守时，是第一规则。”
他指了指墙角的储物柜。“你的柜子，新工作服在里面。时刻保持洁净，这是第二规则。”
接着，他指向一整面墙的药品柜。“你的工作，是管理这里的所有库存。每一种药品的进出，都必须记录在这本日志上，精确到毫克。这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规则。”
里希特走到弗朗索瓦面前，镜片后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底。
“还有第四规则。”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看，只记录，不问，不碰，不想。你的大脑是一个归档工具，不是思考的器官。如果你违反了任何一条规则，你就会成为我下一个实验的有机材料。我们清楚了吗？”
“清楚，医生。”弗朗索瓦微微低头，接过空白日志本和钢笔。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驯服的、聪明的仆人。
“很好。”里希特满意地点点头，“去，清点一下编号c区的氯化钯库存，与上一次的记录进行核对。”
这是一个简单、枯燥，却又极度考验人专注力的任务。弗朗索瓦立刻开始工作。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药剂师。
在清点的过程中，他的余光扫过旧文件架，瞳孔猛地一缩。一个熟悉的、磨损的黑色封面，像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视野——杜波依斯的日记！就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像一枚等待引爆的炸弹。弗朗索瓦的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手上的工作。他知道，地图就在那里，钥匙就在那里，但他现在不能碰。他必须表现出对它毫无兴趣。
他完成了清点，数据完全吻合。他拿着日志本，走到里希特面前，恭敬地报告：“医生，c区氯化钯库存核对无误。”
里希特接过日志，瞥了一眼，随手放在一边，又投入到自己的实验中，仿佛弗朗索瓦根本不存在。
一整天，弗朗索瓦都在重复这种枯燥的清点、记录、整理工作。里希特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但弗朗索瓦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的眼睛，通过玻璃仪器的反射，通过墙上的镜子，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傍晚，当弗朗索瓦准备完成最后一次记录时，他发现了问题。
在记录一种稀有催化剂的存量时，他发现日志上的数字，与他实际清点的结果，有零点零五克的差异。
零点零五克。弗朗索瓦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四肢百骸渗入寒冰。这不是失误。这是里希特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用微克级精度编织的、测试他灵魂的蛛网。
如果他假装没看见，他就是个失职的、不细心的助手，不符合里希特对“秩序”的要求。 如果他指出来，他就是当面指出了里希特的“错误”，可能会被视为挑衅。
他站在原地，权衡着生与死的概率。几秒后，他做出了选择。
他拿着日志本，走到里希特身后，用尽可能恭敬、甚至带着些许惶恐的语气说：“医生……万分抱歉，打扰您。我在复核记录时，似乎发现……发现‘三氯化钌’的存量记录……可能有一个微小的出入。也许……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我认为必须向您报告。”
里希特手中的动作停住了。
实验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缓缓转过身，从弗朗索瓦手中接过日志，目光在那微小的数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弗朗索瓦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赞许，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比预想中更聪明时的、冰冷的审视。
“你的眼睛很尖，图书管理员。”里希特淡淡地说道，“是我记错了。把记录改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明天早上七点整。不要迟到。”
弗朗索瓦躬身退下，后背的冷汗已将囚服浸透。他知道，自己通过了测试，但也暴露了爪牙。
当他踏出铁门，身后，里希特拿起那份被修改过的日志，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浮现出些许……玩味的兴奋。
明天，这只聪明的“图书管理员”，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