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塞罕坝的夜早已沉得透透的。
天上乌云遮住了朔月,只有几粒寒星疏疏地钉在墨黑的天穹上,洒不下多少光。
秋风从旷野深处卷来,带着哨音,刮过枯草与裸露的冻土,冷得钻心。
县城东北十五里,三岔口。这地名早已名不副实,官道改走后,此地越发荒僻,只余下那座不知何年废弃的砖窑,像大地上一处溃烂后结成的黑痂,沉默地趴在野地里。
窑体大半坍塌,烟囱歪斜,残余的砖壁在夜色里勾勒出狰狞残缺的轮廓。
几盏蒙着厚布、只留一丝缝隙的车灯,将昏黄黯淡的光斑投在窑前坑洼的空地上。
松野副官笔直地站在头车旁,军大衣的领子竖着,抵挡着无孔不入的寒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光,只有不时瞥向腕表的动作,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五辆卡车静静地停在他身后,如同五头蛰伏的巨兽,帆布蒙得严严实实。
远处,两道更为隐蔽的车灯灯光刺破黑暗,由远及近,同样控制着亮度。
片刻后,两辆黑色的、样式普通的轿车和一辆带篷的军用卡车,悄无声息地滑入砖窑前的空地,停在松野车队的对面。
轿车门打开,先下来两名挎着三八大盖、动作利落的士兵,迅速警戒四周。
随后,一名身着普通日军军官呢大衣、未佩戴明显军衔标识的中年男子下了车。
他个头不高,体态微胖,脸盘圆润,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保养得宜,与松野这种前线军官风尘仆仆的气质截然不同。
手里拿着个皮面的文件夹,下车后,先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五辆卡车,目光才落到松野身上。
松野立刻上前两步,立正,敬礼,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克制:“卑职松野浩二,奉命押运物资至此。”
中年男子随意地抬了抬手,算是回礼,声音有些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官腔:“松野副官,辛苦了。长谷川君做事,总是这般周详。”
他边说,边走向最近的一辆卡车,跟随他的一名士兵立刻上前,用刺刀挑开捆绑帆布的绳索,掀开一角。
另一名士兵举着蒙布的手电,照向车厢内。
整齐码放的原木截面在手电光下泛着潮湿冷冽的光泽,木质纹理清晰。
中年男子凑近看了看,又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几根木头,侧耳听了听声音,随后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单子,就着手电光核对着什么。
整个过程,他带来的那些士兵已散开,隐隐将这片区域控制起来。
松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目光随着对方的动作微移。寒风卷过砖窑的破口,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约莫一炷香功夫,中年男子似乎核对完毕,将单子塞回文件夹,踱回松野面前。
此人脸上露出一丝算是满意的神色,但很快被另一种表情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与不满意的沉吟。
“松野副官,”他开口,语气比刚才稍微沉了些,“木头,确实是上好的落叶松和云杉,规格也大体符合要求。长谷川君和你,倒是有心了。”
“分内之事。”松野微微躬身。
“不过……”中年男子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文件夹的硬壳,目光扫过那五辆车。
“五车……区区五车。松野君,你在坝上也有些时日了,当知塞罕坝可是满洲国曾经的猎场,莽莽苍苍,这点数目,不过是九牛一毛。”
松野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此次乃首批试采转运,重在探明路径、验证规程。且近来匪患未靖,大规模作业,恐……”
“匪患?”
中年男子打断他,圆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是矢村少佐需要操心的事。长谷川君将你抽出来专司此事,想必已有考量。”
他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重的分量,“‘青峦’所需,非同小可。上峰的意思很明确,封冻期前,必须筹集到第一阶段计划用材的三成以上。
按目前的估算,”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更大的范围,“至少需要这个数目的……二十倍。”
二十倍?松野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
那就是上百车!而且必须在土地彻底封冻、运输更加艰难之前完成。
这意味着需要投入数倍于现在的人力、更多的车辆、更长的作业时间,以及……承受大得多的暴露风险。
“阁下的意思是……”松野谨慎地问道。
“加派人手,增调车辆,扩大砍伐范围,提高效率。”
中年男子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民夫不够,就从附近村镇‘征调’。护卫兵力不足,让长谷川君协调。车辆机械,我会向承德方面申请调拨一部分,但围场这边,也要尽力筹措。
最迟五日内,我要看到新的、规模更大的砍伐运输计划。下一次交接,数量必须翻倍。”
他又顿了顿,看着松野:“松野副官,你是个得力的人。此事办好了,于你,于长谷川君,可都大有裨益。‘青峦’之功,足以抵过千百次寻常清剿。你,明白吗?”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在卡车的帆布上,噗噗作响。
远处荒原深处,不知是什么夜鸟,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啼叫,旋即被风声吞没。
松野挺直腰板,迎着对方的目光,沉声应道:“嗨依!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协调各方,加快进度,确保‘青峦’所需。”
“很好。”中年男子脸上重新露出那种圆滑的表情,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收据,递了过来,“这是此次的凭证,请转交长谷川君。后续事宜,按方才所言尽快落实。
我的人会留一部分,协助你们将这批木料装车转运。下次交接时间地点,另候通知。”
“嗨依!”松野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片,小心收好。
交接完成。中年男子不再多言,转身钻回轿车。
两辆轿车和那辆卡车很快发动,调转车头,灯光划破黑暗,迅速消失在来时的方向,仿佛从未出现过。
砖窑前,只剩下松野和他的车队,以及对方留下的几名士兵开始沉默地指挥民夫,将木材转移到他们带来的卡车上。
寒风更烈,刮得人脸颊生疼。
松野站在原地,望着承德方向车辆消失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那五辆即将被搬空的卡车。
二十倍……封冻期前……他感到肩上的压力陡然增加了何止数倍。长谷川中佐会如何调配资源?
矢村少佐那里怎么协调?
龙队长那的“联合团”能不能用来押运或“征调”民夫还两说呢?还有那神出鬼没的冯立仁游击队……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转身,对随行的军曹低声命令:“仔细监督交接,清点无误后,车队按原路返回集结点。通知下去,所有人员,不得对外透露今夜所见所闻一个字。”
“嗨依!”
松野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厢内比外面稍暖,但他心头的寒意,却比这塞罕坝的夜风,更加凛冽,也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