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的晨,是被冻醒的。
霜凝在每片草叶、每根枝桠上,厚厚一层,日头一照,泛起清寡的冷光,并不化开。
营地几处地窨子顶上的通风口,冒着细细的、笔直的白烟,被寒风一吹就散,却执着地升着,是这死寂山林里不多的人气儿。
刘铁坤蹲在那口熏得黢黑的行军锅旁,手里的木勺搅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糊糊。糊糊颜色沉,主要是黑面、切得碎碎的干菜叶,稀得能照见人影。
刘铁坤嘴里骂咧咧道,声音因寒冷而发颤:“这鬼天,锅底都快结冰碴子了!火,火再添点!没见同志们都冻得跟鹌鹑似的?”
旁边一个年轻队员赶紧往灶膛里塞了几把枯枝,火光忽地一亮,映着刘铁坤那张被烟熏火燎、皱纹深刻的脸。
他舀起一勺糊糊,对着光看了看,又骂:“清汤寡水!他娘的小鬼子,把山都快刮秃噜皮了,连点能下肚的玩意儿都难寻!”尽管话虽狠了点,但手上工夫却稳得很,将锅里为数不多、沉在底下的那点稠的,小心地往几个粗陶碗里分。
地窨子口,李铁兰领着李铁菊、还有几个妇女队员,正就着冰冷的溪水,浆洗着绷带和破旧的衣物。手冻得通红,裂开细小的口子,浸在刺骨的水里,疼得钻心。李铁菊年纪轻,忍不住“嘶”地吸了口气。
“忍忍,”李铁兰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手里搓洗的动作不停,“洗干净了,晒干了,同志们伤口才不容易化脓。咱们苦点,前头拼命的爷们儿就能少受点罪。”她说着,将一件补丁叠补丁的褂子拧干,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结了薄冰的石头上。
李铁菊咬了咬下唇,不再吭声,把手更深地埋进刺骨的水里,用力搓起来。旁边另一个妇女低声道:“兰子姐,狗娃那件小袄,袖口又开线了,一会儿我找点线给缝上。”
“嗯,辛苦你了。”李铁兰点点头,“孩子小,冻着了可麻烦。”
不远处避风些的空地上,几个小小的身影正凑在一起。是冯程带着妹妹李晓,还有王狗娃。
冯程八岁多了,个头蹿高了些,脸上褪去不少稚气,显得比同龄孩子沉稳些。他正用一根细树枝,小心拨弄着一小堆枯叶,里面藏着几颗他们起早捡来的、冻得硬邦邦的野山楂和几枚干瘪的沙棘果。
“狗娃,给,这个红果儿,兴许甜些。”冯程挑出一颗稍微红润的山楂,在旧衣襟上蹭了蹭,递给紧挨着他、眼神里还带着怯生的狗娃。
狗娃六七岁,瘦小,裹着一件不知哪位队员匀出来的、过于宽大的旧袄,袖口挽了好几道。他看看冯程手里红艳艳的果子,又抬眼看看冯程,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慢慢接过去,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酸涩的滋味让他小脸立刻皱成一团,随即又咧开嘴,露出一点难得的、属于孩子的笑意,把果子紧紧攥在手心。
“哥,你看那边石头底下,是不是有地皮菜?”李晓小声说。小姑娘才刚五岁,眉眼依稀有母亲李铁兰的影子,只是更稚嫩些。她胆子不如哥哥大,却很细心。
冯程顺着妹妹指的方向看去,几块背阴的大石头根部,果然附着些黑绿色的、冻得发脆的地衣。“像是!走,小心点儿,别滑着。”他拉起狗娃冰凉的小手,三个孩子猫着腰,像觅食的小兽,轻手轻脚地挪过去。
营地中央空地上,于正来正带着一队年轻队员练习匍匐前进。他肋下旧伤处裹得厚实,吼起来中气却足:“腰!李铁竹,你那腰是面做的?塌下去!贴着地!鬼子枪子儿可不长眼!”
李铁竹吭哧吭哧地在冻硬的地面上往前爬,棉袄肘部磨得发白,嘴里嘟囔:“于大哥,我这不贴着嘛……这地冻得跟石头似的,硌得慌……”
“硌得慌?总比让子弹钻个眼强!”于正来瞪着眼,手里拿着一根细树枝,虚点着几个动作不到位的队员,“都给我记着!战场上一寸低,就是一分活路!赵小栓,你姿势对,就是劲儿使大了,动作要轻,要快,像夜猫子过墙!”
赵小栓闷声不响,按照指点调整着动作,眼神比往日更沉静,也更深。
父亲赵老栓就坐在不远处的地铺上,裹着旧被,默默看着儿子训练,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件小花袄。偶尔,赵小栓回头望一眼,父子俩目光相接,没有言语,却仿佛说了许多。
王老汉也没闲着,瘸着腿,用他编筐的手艺,将一些柔韧的树皮和枯藤收集起来,坐在避风处,慢慢编着新的背篓和修补破损的用具。
他手指冻得不太灵活,动作慢,却很专注。每编好一点,就抬头看看在不远处和冯程他们一起找蘑菇的孙子狗娃,浑浊的眼睛里,便有了微弱的光。
严佰柯和雷山是临近晌午才回来的,带着一身寒气和林间特有的枯朽味道。两人径直走到冯立仁所在的地窨子。冯立仁正就着洞口透进的天光,擦拭他那杆汉阳造,见他们进来,放下枪,目光询问。
严佰柯言简意赅,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五辆车,重载,走老私道向北。押运鬼子十来个,中间车厢有民夫。辙印很深,向北去了。”
雷山补充道:“林子里的伐木点,人撤了,机器也拉走了。剩下一地树桩子和碎木料。”
冯立仁接过纸,仔细看着上面的简图和标注,眉头微锁。半晌,他将纸小心折起,揣进怀里,看向两人:“辛苦了。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陈彦儒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温水进来,递给严佰柯和雷山。他瓶底厚的眼镜滑到鼻尖,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是冻的。“大队长,药品……尤其是消炎的,快见底了。有几个伤员伤口愈合慢,天冷,容易反复。”
冯立仁点点头:“知道了。彦儒,再想想办法,山里能找到的草药,多用。告诉伤员同志们,咬牙挺住,咱们一起想办法。”
正说着,外面传来孩子们隐约的欢呼声。冯程和李晓领着狗娃跑回来,小脸冻得红扑扑,冯程手里小心捧着几朵灰褐色的蘑菇:“刘伯伯!刘伯伯!我们找到蘑菇了!您看看能吃吗?”
刘铁坤从灶火边探出头,眯着眼看了看,粗声粗气地说:“哟,小兔崽子们眼神不错!这是‘草蘑’,没毒,就是味道淡点。拿来拿来,晚上给你们加点料!”他接过蘑菇,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冯程的脑袋,“行了,别在这儿碍事,带弟弟妹妹一边玩去,小心火!”
冯程高兴地应了,拉着李晓和狗娃,又跑到王老汉旁边,看他编筐。狗娃渐渐放开些,小声问冯程那是什么草,怎么编。王老汉听着孙子和孩子们的对话,手上动作似乎也轻快了些。
日头慢慢爬到中天,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到底驱散了些许逼人的寒意。营地里,炊烟袅袅,人声低语,训练的口令,孩子的嬉闹声,还有那永不停止的、修补器械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冯立仁走出地窨子,望着这一幕。同志们尽管脸上带着冻疮,衣衫褴褛,食物匮乏,处境艰难。然而,那眼神里,除了疲惫与仇恨,还有一种东西在默默生长——像赵小栓照顾父亲时的沉稳,像李铁兰浆洗衣物时的坚持,像刘铁坤骂咧咧却分匀每一勺糊糊的细致,像孩子们找到蘑菇野果时的雀跃,像王老汉编筐时望向孙子的那一眼……
这其乐融融,并非歌舞升平,而是在刺骨寒风与生存压力下,从石头缝里挣出来的一点绿意,是绝望土壤里尚未熄灭的星火,是冰冷长夜里相互依偎传递的体温。
“立仁,”于正来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沉默了片刻,然后瓮声说,“狗日的小鬼子想困死咱们,冻死咱们。可你看,咱们这韭菜沟里面,人心还没散,还热乎着。”
冯立仁“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更远的、被冬日灰霾笼罩的山峦。
“人心热乎,根就断不了。鬼子运走的是木头,砍不断的是咱们扎在这坝上的筋。告诉同志们,咬牙挺住,把眼睛擦亮。这冬天,咱们跟他耗定了。”
寒风吹过营地,卷起几片枯叶。那口行军锅里,糊糊依旧在咕嘟冒泡,热气顽强地升腾着,融进塞罕坝深秋苍白的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