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日军指挥部的气氛,与那窗外沉闷的伐木声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种绷紧的、金属般的寂静。
巨大的军事地图上,代表日军与保安队的行进箭头,就像几柄出鞘的利刃,森然指向头道川深处一带进军。长谷川则是背着手,站在地图前,身形挺直,镜片后的目光沿着那箭头的轨迹缓缓移动,像是在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杰作”。
松野副官步履无声地走近,将一份电文放在桌角,低声道:“中佐阁下,承德方面配属的炮兵小队已抵达黑山嘴哨堡,两门九二式步兵炮及弹药均已就位。保安队龙千伦部……其下属三个中队也已按要求进入指定出击位置,只是……”
“只是什么?”长谷川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只是龙千伦本人仍卧病在床,其部由黄金镐等人具体指挥,士气……目前根据卑职观察似乎不甚高昂。”长谷川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仿佛早有所料。
“无妨。帝国的炮火,会替他们提振‘士气’的。”他终于转过身,走到桌边,手指在那份电文上轻轻一点,“此次‘雷霆’扫荡,非比往常。去岁秋天,冀东、满洲南部一带,土匪活动日益猖獗,皇军虽屡次清乡,然其如同韭菜一般,割而复生。此番,便要犁庭扫穴,绝其根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肃立的松野,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传令各部:第一,此次作战,不以占据地盘为目的,而以歼灭冯立仁部有生力量为唯一目标!
第二,采取‘梳篦战术’,由外向内,逐步压缩,焚毁一切可供匪利用之村落、物资!第三,对于通匪、窝匪、资匪之民,无需审判,一经发现,立即‘彻底肃清’!要让这塞罕坝的百姓知道,与皇军为敌,与土匪相互勾结的下场!”
这命令,一字一句,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松野副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猛地并拢双腿:“嗨依!彻底肃清!”
长谷川走到窗前,微微拉开一丝窗帘缝隙。
外面,一队日军士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跑过街道,钢盔和刺刀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着冷光。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从城外山林方向传来的伐木声。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木材要运,匪要剿。这,便是‘王道乐土’的秩序,让部队按时出发,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冯立仁的人头。”
“嗨依!”
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迅速传开。
围场县城内外,多处日军据点、哨堡,一时间兵马调动愈发频繁。
卡车轰鸣,驮马嘶鸣,夹杂着军官此起彼伏的呵斥声。那种大战将起的肃杀之气,沉甸甸地压在县城上空,连那平日里最为喧嚣的市集,也彻底失了声息。
百姓们关门闭户,躲在屋里,听着外面街道上那整齐而沉重的皮靴声、马蹄声、以及卡车上物资碰撞的咣当声,个个面如土色。
有人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一队队黄乎乎的兵,扛着枪,拖着炮,像一股浑浊的泥流,源源不断地向北边开去。那阵仗,比起前几次“清乡”,不知要大了多少。
剃头摊前,王师傅磨着剃刀,听着那隐约的号子,手下动作不停,只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主顾似无意般低语一句:“听这动静,北山梁子那片老林子,又是不得安宁了!”
茶摊早已空无一人,老板独自默默收拾着茶碗,一个失手,粗瓷碗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没有去捡,只是佝偻着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谷川纠集全围场之力,并向承德军部舍了面皮请求支援,这一次,他是下定决心要将塞罕坝的肘腋之患,连根拔除。
只不过,在这塞罕坝的深山老林里,以及不知为何愈来愈重的风沙,是否真会如他所愿般,将冯立仁等人给轻易剃平呢?
一日过后,部队已经陆续开拔出城,不过长谷川并未随军。
围场县城指挥部里,尽管是白日,但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晦暗些许。
长谷川并未如往常般立于地图前,而是闲适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松野副官垂手立在桌前,身子微微前倾,像一株被风吹弯的苇子。
“松野君,”长谷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调子,与窗外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伐木声格格不入。“部队现在已经出发了,至于“青峦计划”的那些木头,拢共运出去有多少了?”
松野立刻挺直了些,翻开随身携带的书册小心查看到,随后声音洪亮道:“回禀中佐大人,依托最近新修的便道,昨日又已运出三十余方,主要皆是上好的柞木和桦木,都按照您的吩咐,优先装车发往承德。”
长谷川将印章在指间缓缓转动,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松野脸上,像两道冷浸浸的井水:“才三十方?太少了!塞罕坝的树木,难道是用糯米浆黏在地里的么?那些伐木的人,有严查吗?”
长谷川仅是问询,但松野闻言只察觉脊背一阵发凉,连忙解释道:“中佐大人明鉴!实在是……近来人手有些调配不开。‘雷霆’行动在即,部分工兵和劳力要保障前线,加之……加之那些征来的民夫,动作越来越迟缓,所以监工的士兵们……”
“民夫?”长谷川轻轻打断,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那不能称之为笑,“是心里揣着石头,手上就没了力气吧。”
他放下印章,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告诉他们,要是运不够数,他们家里的米缸,可不可能凭空多了米粮,皇军现在正是需要这些木材构筑工事,以好稳固后方,这是圣战的需要,不容置疑。”
“嗨依!”松野头垂得更低,“另外……如果龙队长那边派人来问,保安队能否抽调些人手,用来协助维持伐木场的秩序?”
长谷川闻言,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趣的笑话。
“龙桑?”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窗前,并未拉开帘子,只是背对着松野,望着那厚重的绒布,“他如今,连自家院门都看不住,还能维持什么秩序?告诉他,养好他的腿,便是对皇军最大的忠诚。至于那些木头……”
他停顿了一下,房间里只剩下窗外远处沉闷的斧斫声和隐约的号子声,那声音透过厚重的墙壁和帘幕,变得模糊不清,却执拗地钻进人的耳朵里。
“这些木头,关乎帝国伟业,可比他的那条废腿,金贵得多。”长谷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进度,再加快。必要时,可以动用些……更直接的手段。我要在大军凯旋之时,看到通往承德的铁路上,满载着来自塞罕坝的‘贡献’。”
“嗨依!属下明白!”松野感到额角有汗渗出,不敢去擦。
长谷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影挺拔,像一尊石雕像。窗外那持续不断的伐木声,此刻在他耳中,或许并非噪音,而是帝国战车碾过这片土地时,所发出的、令他心安的韵律。
长谷川他同时也在算计,算计着那些被放倒的树木能变成多少枪托,多少支撑帝国战争所耗的骨支;也在算计着,当这片土地上的森林一片片消失,那些依赖山林藏身的土匪,又能躲到几时。
这算计,可比窗外的斧钺更加森然。
而在县城街巷,百姓们听着那日夜不休的伐木声,看着偶尔从城外驶回的、满载着粗大原木的卡车,那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沉重声响,仿佛直接压在人心上。
茶摊上,人们捧着茶碗,沉默得更久了,那修鞋的赵师傅,偶尔会停下手中的锥子,侧耳听听那风声里裹挟的异响,混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低下头,更用力地扎进手里的鞋底,仿佛要将那所有的嘈杂与不安,都钉进那厚厚的千层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