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瓦沟梁深处的老林子,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暂时隔绝了追兵,却隔绝不了弥漫在幸存者心头的沉重与疑云。
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冯立仁靠坐在背风的岩壁下,他的左手小臂上也挂了彩,但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焦灼。
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疲惫不堪的队员们,最终落在跳跃不定的微弱火苗上,脑海里反复重演着哑巴沟的惨剧。
“太快,太准了……”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边的刘铁坤和刚刚能坐起来的于正来。
“鬼子的鼻子,怎么就那么毒?他们是怎么做到直插咱们的心窝子的?”
正在用山间清泉给于正来擦拭额头的李铁兰动作一顿,抬起头,脸色苍白地低声道:“立仁,你这一说……我想起来,出事前一天下午,我好像瞅见对面山梁上有个人影晃了一下,不像咱们放哨的路线……”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雷山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像是有人提前给他们递了刀子,画好了靶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内部出鬼的猜测,比明刀明枪的敌人更让人恐惧和心寒。
“查!”冯立仁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必须把根子挖出来!否则,咱们睡不了安稳觉!
刘哥,内部的人,你悄悄过一遍,看最近谁有异常。雷大哥,你等佰柯回来,让他重点查外面,咱们常联系的村子,‘堡垒户’,看有没有人被撬开了嘴!”
刘铁坤和雷山暗自点头,冯立仁轻移脚步,走到于正来身前,仔细端详道,“老于,这阵子你先好好养伤,千万不要太动气,现在敌强我弱,隐藏是为最重要的。”
于正来眼皮缓慢眨了两下,表示赞同。
几天后,严佰柯带着一身寒气返回,不仅带回了日军仍在扩大搜索范围的情报,更带回了一条关键的、令人心沉的线索。
“大队长,”他找到冯立仁,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格外凝重,“我们绕道去了哑巴沟下游的王家坳,想找老王头打听消息,顺便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弄点药……”
冯立仁心头一紧:“老王大叔怎么样了?”这是位可靠的老人,平日没少帮助游击队传递消息,得知与他有关,冯立仁心里猛地一揪。
“王家房子……被烧了半截。”严佰柯的声音低沉下去,“邻村的人偷偷告诉我,就在咱们出事前两三天,老王头那个外甥‘二癞子’,以前三天两头就往围场县城跑,最近一阵子一直呆在屋里,古怪得很,然后没两天,王家就出事了。”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勾勒出一个令人愤怒又悲哀的真相。冯立仁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二癞子……是不是抽大烟抽废了那个?”他声音沙哑,龙千伦的毒辣手段他再清楚不过。
严佰柯重重点头:“是,赌瘾加烟瘾,家当败光了,听说之前还偷过老王大叔的口粮去换烟泡。”
“祸根就在这儿了!”冯立仁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龙千伦用大烟和棍子,撬开了一个烂人的嘴!老王大叔……是被咱们连累了……”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可怜的老人是如何被至亲背叛,又遭逢大难。
真相并未带来解脱,反而更加沉重。斗争的残酷,远不止于战场。
“这个口子,不能开着。”刘铁坤哑声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冯立仁沉默了良久,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神情各异的队员们。
他知道,必须有所行动,这不仅是为了安全,更是为了重整士气,明正纪律。
“佰柯,能找到他吗?”
“放了火后,他怕咱们和老王头的亲戚找他算账,躲到镇上他相好的那里去了,估计以为龙千伦能罩着他。”
“哼,龙千伦只会把他当用过的抹布。”冯立仁冷笑一声,随即做出了决定,“佰柯,你带两个人,摸进镇子。找到二癞子,盯死他。但先不要动他。”
这个命令出乎一些人意料。严佰柯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头:“明白。”
“为什么不动他?”一个年轻队员忍不住问,脸上带着愤恨。
冯立仁看向他,又看向所有人,声音低沉却清晰:“直接除掉他,最简单,但也最便宜了龙千伦。他会立刻再找下一个‘钉子’。
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当汉奸、出卖祖宗是什么下场,更要让龙千伦知道,他的脏手段,不好使了!”
几天后,严佰柯再次带回消息:二癞子躲在相好家不敢出门,龙千伦的人似乎对他并不上心,只是偶尔派人丢给他一点劣质烟土吊着命,显然已将他视为弃子。
“他相好家隔壁,住着个老太太,儿子被鬼子抓了壮丁,对汉奸恨之入骨。她认得二癞子,也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严佰柯补充了一个细节。
冯立仁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佰柯,你想办法,让那老太太‘无意中’知道,二癞子就是害死老王头、引来鬼子害死好多乡亲的祸根。剩下的,……让咱们的‘宣传队’去做。”
所谓的“宣传队”,就是老百姓的嘴。
又过了几天,镇上开始流传起一些消息。茶余饭后,巷尾街头,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老王头那个外甥,不是个东西!”
“咋了?”
“为了一口大烟,把自己亲舅舅卖了!鬼子就是他引来的!”
“哎呦喂!天打雷劈的啊!老王头多好的人……”
“怪不得他家房子被烧了,作孽啊!” “这种汉奸,怎么还有脸活着?”
舆论像无声的刀子,开始切割孤立二癞子。他相好的也开始受不了邻里的指指点点和恐惧,跟他大吵了几架。
终于,在一个清晨,精神崩溃、烟瘾发作又无人理睬的二癞子,像个真正的“癞子”一样,被人发现蜷缩在镇外的垃圾堆旁,身体已经僵硬了。
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或者说是被那些无声的愤怒逼死的?没人说得清,也没人愿意深究。
他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像一颗石子沉入淤泥。还沉浸在偷袭成功里的龙千伦得知后,只是简单骂了句“废物”,便不再关心。
消息辗转传回营地。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沉默。
冯立仁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对身边的骨干们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龙千伦保不住他,烟土也保不住他。咱们没动一刀一枪,清理了门户,也告诉了所有人,有些线,不能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但是,老王大叔的命,咱们牺牲的十九个弟兄的命,换不来一个二癞子的命。血的警训,得刻在骨头上。往后,眼睛要更亮,心要更细。”
战争,不仅出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更是出现在人心向背的每一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