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凌晨的围场县城，下了一阵小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土腥和未散尽的烟尘味。
县公所里，龙千伦独自坐在办公桌后，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结着一层腻膜。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副官垂手立在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出。屋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龙千伦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桌面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鹰嘴崖伐木场烧了一夜，火势至今未完全扑灭，冲天的黑烟站在县城都能望见，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监狱地牢里的人质，竟然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还搭上了几个皇军士兵和保安团成员的性命！
长谷川少佐的电话刚刚打来，没有咆哮，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愤怒。
“龙桑，你的，太让我失望了。‘青峦计划’的重要供给店被毁，囚犯被劫，皇军士兵玉碎……你需要给我一个交代，更要给关东军司令部一个交代。”
那冰冷的语调，比任何斥骂都更让龙千伦恐惧。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权力阶梯，正在脚下寸寸断裂。
“交代……交代……”龙千伦喃喃自语，手里的话筒倏忽间掉落，空留下一串尖细的电报音。
话筒孤零零地悬在桌边，听筒里传出的尖细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副官僵在原地，看着龙千伦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的电话和面前茶杯中的冷茶，进退维谷。
那忙音持续响着，像索命的符咒，最终归于沉寂。
龙千伦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长谷川那句“需要给关东军司令部一个交代”，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冰寒刺骨。
他知道，电话里的沉默，远比咆哮更可怕。这沉默意味着耐心耗尽，意味着不再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沉默良久，忽然猛地一挥手，将桌上那套精致的青瓷茶具狠狠扫落在地！“哗啦”一声脆响，碎片和冷茶四溅！
副官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
龙千伦胸口剧烈起伏，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计划彻底失败、尊严被践踏后的疯狂与绝望。
他精心设计的“围城打援”，成了笑话！冯立仁不仅看破了他的局，还反过来给他来了个“围点打援”，打得他晕头转向，损失惨重！
“冯立仁……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还有那帮废物！饭桶！”
他恨冯立仁的狡猾，更恨手下人的无能！保安团不堪大用，赵大膀子的土匪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大膀子人呢？！”龙千伦猛地抬头，目光阴鸷地盯着副官。
“回……回队长，赵司令他……他一早带着人回黑风岭了，说……说是折了几个弟兄，要回去休整……”副官战战兢兢地回答。
“休整？”龙千伦嗤笑一声，笑容扭曲，“他是在看老子笑话？还是在躲老子！抢东西的时候比谁都tm积极，真到拼命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土匪就是土匪！烂泥 ，扶不上墙！”
他此刻算彻底看清了，这些土匪根本毫无信义可言，只能利诱，无法重用，甚至可能随时反噬自己。
之前许下的“保安副司令”职位和烟土子弹，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喂了狗的肉包子。
“传令下去，”龙千伦声音冷硬，“以后给黑风岭的补给，减半！让他们干活，得出真金白银！再敢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是……是！”副官连忙应声。
“还有，”龙千伦补充道，“想办法，私底下给我联系赵大膀子手下那个瞎老崔，这老家伙看着还有点脑子，或许……能比赵大膀子要强。”一个分化瓦解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
黑风岭山寨里，气氛同样压抑。赵大膀子憋了一肚子火回来，看谁都不顺眼。
“妈的！龙千伦这小王八蛋，自己计策不行，瞎掺和！”
他一脚踹翻一个酒坛子，“说好的带兵策应，光想让老子替他给皇军卖命，折的又不是他的弟兄，他倒抠搜起来了！”
独眼龙师爷小心翼翼地道：“大哥，消消气。龙千伦这次吃了大亏，正在气头上。咱还得靠着他弄家伙呢……”
“靠他？我看靠不住！”赵大膀子骂道，“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直接抢了龙千伦那王八蛋的！”
角落里，瞎老崔默默抽着烟袋，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一个小头目低声对他道：“三爷，您看……大当家的这又是何苦，跟着龙千伦，好处没捞着多少，尽得罪人了……冯立仁那边，也不好惹啊……”
瞎老崔磕磕烟袋锅，慢悠悠道：“老大有老大的难处。咱们做小的，听着就是了。”但他浑浊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赵大膀子的暴躁和龙千伦的翻脸，或许正是一个机会。他想起之前那神秘的纸条和地牢被救的事，心里逐渐活络开来。
赵大膀子发泄了一通，喘着粗气坐下，忽然盯着瞎老崔：“崔瞎子，咱山寨里属你鬼主意多，你说，眼下这局面，咋整？”
瞎老崔抬起眼皮，手里端着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说：“大当家，承蒙您照顾，老瞎子我斗胆给您提个路子，要我说呐龙千伦靠不住，冯立仁更是惹不起。咱们呐，或许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了，不能光指着一边吃饭。”
“后路？啥后路？”
“比如……哪边风硬，咱就先顺着哪边，或者……两头下注。”瞎老崔的声音压得更低。
赵大膀子眯起眼，盯着瞎老崔，似乎在琢磨他话里的深意。
山寨里，一股暗流开始涌动。
龙千伦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死气沉沉的县城。
他感觉自己像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冯立仁的游击队像影子一样难以捕捉，皇军施加给他的压力与日俱增，手下仅有的这点势力又各怀鬼胎。
他那点关于“绿化荒原”的可悲妄想，在残酷的现实和自身的欲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拿起桌上那份被雨水打湿些许的“青峦计划”草图，手指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
路似乎越走越窄，黑暗在前方弥漫，而那最终的结局，仿佛已能听见隐隐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