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高育良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回响,带着一种往事如烟的沧桑。
“当时,我在吕州担任市委书记,李达康是市长。你们也知道,李达康这个人,是个改革的急先锋,做事霸道,一心只想着出政绩。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是赵立春的秘书,在汉东,谁都知道他李达康是赵立春跟前的红人。”
高育良顿了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一个有省委书记做靠山的市长,一个没有背景的市委书记,结果可想而知。在吕州,很多事情,他李达康一句话,比我这个市委书记的签字还管用。常委会上,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这个一把手,渐渐地,快成了一个摆设。”
吴惠芬静静地听着,她能想象到丈夫当时的处境。高育良是个文人,骨子里清高,自尊心极强,被人如此压制,心里该是何等的憋屈。
“就在那个时候,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找到了我。”高育良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他想在吕州的月牙湖,搞一个美食城项目。”
“月牙湖?”吴惠芬皱起了眉头,“那不是吕州的风景保护区吗?搞美食城,那不是胡闹吗?”
“是啊,我也知道是胡闹。”高育良冷笑一声,“所以我当时就明确表示不同意。但是,我也不想直接得罪赵立春,就把皮球踢给了李达康,我说,吕州现在是李市长说了算,你去找他批吧。”
“我本以为李达康也会顶回去,毕竟破坏月牙湖,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可我没想到,赵瑞龙那个小王八蛋,居然当着我的面,捧着我说,高书记,您才是吕州的一把手,李达康也得听您的。他这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我当时心里就明白了,李达康那个滑头,也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想担这个责任,就想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于是,我就跟赵瑞龙说了一句话。”
高育良看着妻子和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他,你要是能让你家老爷子,把李达康从吕州调走,你这个项目,我就给你批。”
高芳芳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戏肉来了。
“我当时说这句话,其实就是想让赵瑞龙知难而退。一个正厅级的市长,哪是说调走就调走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高育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至今仍心有余悸的惊骇,“不到一个月,省委的调令就下来了。李达康,升任任林城市委书记。”
吴惠芬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虽然身在校园,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了一个儿子的生意,省委书记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调动一个地级市的市长,这背后的权力,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高育良继续说道,“我震惊于赵立春的能量,也恐惧于他的不择手段。我忽然意识到,他能为了赵瑞龙调走李达康,就能为了赵瑞龙,随时调走我,甚至……让我消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月牙湖美食城的项目,我只能批。也就从那一刻起,我高育良,就算是被打上了赵家的烙印,彻底上了他们那条贼船。”
客厅里一片死寂。
“那……那这跟高小凤有什么关系?”吴惠芬的声音有些发干。
“上了船,就由不得你了。”高育良的脸上露出一丝屈辱和厌恶,“月牙湖项目批了之后,赵瑞龙专门在山水庄园设宴请我吃饭。饭桌上,他假惺惺地说,是替他家老爷子带话,说省委常委班子要增加一个名额,除了省会京州的市委书记,还会从地级市里提拔一个。要么,是吕州的我,要么,是林城的李达康,就看谁的表现更好了。”
“我当时心里冷笑,什么叫表现更好?不就是看谁更听话,更能给他们赵家捞好处吗?”
“说完这番话,赵瑞龙拍了拍手,就把高小凤叫了进来。让她给我倒酒,给我布菜。我当时心里就全明白了。”高育良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回忆那一幕,“赵瑞龙的意思很清楚,光上船还不够,他们信不过我。他们要给我套上一层枷锁,一个能随时捏在手里,让我永世不得翻身的把柄。”
“后来,赵瑞龙竟然送了高小凤一套位于香港的豪华别墅!这可真是一份惊人的礼物啊!而且,他还“好心”地把别墅的钥匙给了我一把,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我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楚,这套别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我几乎可以肯定,那里面一定装满了无数的摄像头,就像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时刻监视着高小凤的一举一动。”
“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真的有选择的余地吗?我知道,如果我拒绝接受这把钥匙,赵瑞龙肯定会不高兴,甚至可能会对我和高小凤不利。但如果我收下了这把钥匙,那就意味着我要让高小凤置身于被监视的环境中,这让我如何忍心呢?”
“在内心深处,我感到无比的矛盾和无奈。我既不想让高小凤受到伤害,又无法摆脱赵瑞龙的控制。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地,让我感到十分痛苦。”
“我如果拒绝,不仅省委常委的位子没我的份,赵立春父子恐怕立刻就会视我为仇敌,我在汉东官场,将再无立锥之地。我只能……一步步地,走进他们设计好的陷阱里。”
“所以,最后的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我,先李达康一步,进入了省委常委。”
“至于那个高小凤……”高育良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原本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此刻却显得无比疲惫和黯淡,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与活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想要将心中的沉重负担一并吐出。
“我跟她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真正的感情。”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尽的痛苦和无奈,“每一次去香港,对我来说都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远行,更是心灵上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扼住喉咙,让我无法喘息,却又无法挣脱。”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然后继续说道:“我去香港,并不是为了去见她,而是为了向赵家递交一份所谓的‘投名状’。这是我人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也是我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说到这里,高育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悔恨,“而那个孩子,那个与她所生的孩子,也并非是爱情的结晶。他只是赵家用来束缚我的工具,是套在我脖子上最牢固的一道锁链。”
“这些事,我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们?因为只要我还在赵家这条船上一天,我说出来,除了让你们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高育良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巨石。他看着吴惠芬和高芳芳,目光坦然。
“现在,芳芳回来了,她点醒了我。赵家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我们必须跳船。所以,这些话,我今天才能说给你们听。”
“惠芬,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但请你相信,我对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