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思衡摩挲着青玉茶盏边缘,盏中茶芽在琥珀色茶汤里浮沉,如他此刻心境。他望着正在给杜恒泰喂糕点的妹妹,眼底凝着难以化开的深影。
“晓婉,”他声音很轻,却让满室的欢声笑语骤然凝固,“可愿随我回神都?”
轩辕晓婉刚将玫瑰冻玉糕塞进杜恒泰口中,闻言嘟起嘴:“愿当然是愿的,……只是五哥才来三日就催归?巴蜀的桂花酿还没喝够呢!”
“你出宫已近半载,叨扰巴蜀王宫太久,该回去了。”轩辕思衡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
“不叨扰!”杜恒泰急忙咽下糕点,险些呛住,“晓婉在此,王宫上下都欢喜得很!”
轩辕思衡垂下双眸,面露惭色羞愧:“此番仓促,未备谢礼。你们对晓婉的救命之恩、款待之情,孤……”
“五哥,何必见外!”轩辕晓婉拽住轩辕思衡的袍袖。“恒泰的家人待我极好,巴蜀国更是人间乐土!”
“我若不来,怕是你乐不思归了。”茶盏在轩辕思衡指间轻轻转动,他忽然看向杜恒泰:“恒泰兄,这般不急不慌,莫非不打算向轩辕提亲了?”
“当然要提!”杜恒泰胸有成竹,笑道。“三船聘礼,早已备好,随时可启程!”
“五哥,可我……一天都不舍得离开恒泰……”轩辕晓婉小声嘟囔。
“他也同行,你们不分开!我的小公主啊!”轩辕思衡轻笑,眼底的阴霾稍纵即逝。
轩辕晓婉顿时笑逐颜开:“哦,那就行!那便早点动身!五哥,我给母后带什么礼物?给六哥、七哥都喜欢什么……”
轩辕思衡和缗紫若交换了一个眼神。
满室凝着她的无忧无虑,众人却黯然沉默。他舔了舔突然发干的嘴唇,看着她欢喜模样,终是咽下满腹的话。
隐昔悄无声息地更换茶具,鎏金壶嘴倾出的水雾模糊了轩辕思衡的神情。
“对了,表兄提亲的船队,准备何时出发啊?”缗紫若转向喜气洋洋的杜恒泰,适时转移话题。
未等杜恒泰反应过来。
“三日后启程。”轩辕思衡垂眸,“孤已禀明巴蜀国君。”
“怎么都行,听五哥安排!”杜恒泰急忙应和,耳根泛红。“听思衡兄的!晓婉,我们就听从思衡兄的安排吧!”
轩辕晓婉黏在他身侧,甜笑道:“只要不让我和你分开,怎样都行!”
轩辕思衡望着妹妹雀跃的模样,扶额轻叹:“哎呦,妹妹啊,你们俩能不能矜持一些。”
“五哥,有所不知,天府城可比神都有趣多了!不一样的繁华哦!”轩辕晓婉又跳到轩辕思衡的身旁,又挽住缗紫若的长袖。突然问道:“紫若姐姐,那我何时能唤你嫂嫂?”
“咳咳……”缗紫若茶盏微颤,差点呛了一口茶水,身后的紫修瞪了一眼轩辕晓婉。“晓婉,你方才说天府城哪里好玩?”
“现在就去!”
轩辕晓婉拉着众人就要往外走。“走吧,一起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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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初散,天府城的青石板路泛着釉色柔光,仿佛被夜雨细细打磨过。
两畔的悬山式楼阁次第苏醒,二重檐下幌子垂珠帘。
椒香坊前,娘子们展茜纱于竹架,十丈绯红浸透半壁朝霞。
茶肆铜壶鹤嘴吐琼浆,碧潭飘雪凝作翡翠烟霭,笼住一半的象棋残局。
“太子殿下,太子妃,晨安!”
卖花老妪挎着竹篮迎上前,篮中带露栀子还沾着晨雾的湿气。“太子殿下,又带太子妃出来逛啊?”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轩辕晓婉的石榴裙摆,将几枝栀子塞入杜恒泰手中,“今晨新采的花儿,还带着露水呢。”
杜恒泰笑着去摸铜钱,老妪却已将一把桂花糖塞进轩辕晓婉袖中:“上回殿下派人帮老身修葺漏屋,这糖给太子妃甜甜嘴。”
绸缎庄前,掌柜娘子抖开雨过天青色浮光锦,日光下流转着孔雀翎纹。铁匠铺火星四溅,赤膊汉子将淬火镰刀浸入冷水,滋啦白雾裹着椒香弥漫开来。
跑堂少年顶七层蒸笼穿巷而过,灯影牛肉的红油险些泼到缗紫若月白裙裾。轩辕思衡伸手凌空截住蒸笼,少年却嬉笑着向轩辕晓婉作揖:“太子妃前些日夸小店的灯影牛肉酥香,今晨特意多卤了三斤!”
“恒泰!你快看!”
轩辕晓婉拽着杜恒泰挤进糖香雾海。
糖画老人舀起金浆,手腕轻抖流泻绘出赤金鱼符,龙须酥的甜香缠上她石榴裙角。
侍卫捌万摸出铜钱,却被卖炒栗子的老汉拦住:“上月太子差人送犬子描红帖,那混球竟考进书院啦!这包糖栗子定要趁热吃!”
“春耕秋收粟米香,稚童老叟陶然笑。人间烟火,暖人心!”
轩辕思衡望着此景象,感慨道,“所谓盛世,鲜活如斯。”
杜恒泰接话:“父王时常教诲:治国当以民生为先,百姓安则国安,百姓兴则国兴。”
轩辕思衡颔首:“以民生为先,巴蜀国君的教诲,思衡受益了。难怪,八妹流连忘返!这般烟火气,百姓笑谈间,连我都……”
话未说完,对街竹桌麻将噼啪作响。
“糊啦!清一色杠上开花!”白发老翁笑呛了口烟,“哎呦,太子妃,娘家来人啦?”
“章伯,这是我五哥!”
轩辕晓婉站在轩辕思衡的身前,骄傲地说道。
而轩辕思衡望着妹妹幸福的背影,心中却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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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合,竹灯笼次第浮起,将玉带河染成一湾暖橘色的琼浆。石桥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只余下他们这一行还拎着满兜的市集零碎,踏上青石桥,往回走。
轩辕晓婉正叽叽喳喳说着蜜饯的甜香,目光无意间扫过桥畔一栋三重青瓦飞檐的楼阁,脚步蓦地停住。
“咦?”她仰起头,葱白的手指指向那鎏金匾额,脸上满是孩童发现新奇玩意儿的讶异,“那匾额……这形制,这字迹,怎地与神都的妙心阁一般无二?”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邪门的穿堂风掠过长街,吹得众人衣袂翻飞。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竟随着风势,“吱呀”一声,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三五个挑夫正蹲在门槛前歇脚,捧着荷叶包的灯影牛肉大快朵颐,将那份冷冽融入了担担面的麻辣鲜香里。与总阁门前车马稀疏、戒备森严的景象截然不同。
“上月这里分明还是‘云锦’绸缎庄呢!”轩辕晓婉小声嘀咕,下意识地往杜恒泰身边靠了靠,鼻尖还沾着花生芝麻糖的碎屑。“妙心阁……何时开到了天府城?”
隐昔不需吩咐,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门缝,只窥了一眼,便迅速退回轩辕思衡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殿下,里头人影稀疏,冷清得很,只见三五人影呆坐,不见掌柜伙计迎送。而且,……”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簇新的匾额,“您看那匾额鎏金边缘,并无日晒雨淋的旧痕,显然是新挂上不久。可我们抵达巴蜀,满打满算,也不过三日!”
轩辕思衡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心底却已波澜骤起。
是啊,筹备一间如此规制的妙心阁分号,选址、修葺、布置、人员调派……绝非三五日仓促可成。
这只能说明,在轩辕帝宫之外,竟有人能绕过帝父和他这个储君的耳目,将触角伸得如此之远、如此之隐秘!抢先一步在此布局!
是谁?意欲何为?莫非从出发那一刻,他就已落在了他人的算计之中?
缗紫若悄然走近,与他并肩望向那座阁楼。
槛窗内灯火熹微,勾勒出的稀疏人影纹丝不动,全无神都总阁那种流转不息的隐秘热闹。
“的确,”她轻声道,眸中掠过一丝警觉,“冷清得不像做生意,倒像是……专为等候什么人。”
轩辕思衡抬眼,目光掠过阁前那四盏标志性的“风、花、雪、月”琉璃灯。
此刻,那暖晕的光华在巴蜀浓烈的暮色与烟火气中,竟显得格外黯淡、格格不入,仿佛真被巴蜀浓烈的烟火气熏褪了华彩。
“若是六弟在此,”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冷意,“以他的性子,只怕立时便要寻个由头,拆了这妙心阁匾额,验明正身才肯甘休。”
紫修始终抱臂立于稍远处,声音寒冽:“妙心阁……当真是手眼通天至此?连这西南腹地、与巫族渊源极深的巴蜀国都,也能悄无声息地布下了分号?”
他刻意顿了顿,紫眸扫过那扇紧闭的大门,“这时机拿捏得……真是巧啊,巧得令人不得不佩服,巧得……太过蹊跷。”
“风、花、雪、月,四大掌柜之上,那位真正的东家……究竟是谁?”轩辕思衡微微蹙眉,声音低沉,像是在问询,又像是自语。
“管他东家是谁!”
轩辕晓婉终究心性单纯,那点不安很快被对街飘来的蜜饯香甜驱散,她拽着杜恒泰的袖,又恢复了雀跃。
隐昔却忧心忡忡,凑得更近,气息几乎拂在轩辕思衡耳畔:“殿下,聋算已死,这新任东家是敌是友?为何偏在我们抵达后,如此‘恰到好处’地亮出招牌?这已非巧合那么简单!”
轩辕思衡默然不语,紫修的警觉与隐昔的担忧,如同两块巨石投入他心湖,激起千层浪。
“紫修兄所言非虚,妙心阁这潭水,深不可测。其背后之人,对巴蜀、对轩辕、对孤的行踪,恐怕洞若观火。”
他目光再次落在那盏最为晦暗的“月”字琉璃灯上,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回神都后,孤定要亲自会一会这位神秘的东家。”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又一阵夜风袭过。
妙心阁楼上一扇小窗“吱呀”一声重重合拢。缗紫若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她分明瞥见,在那窗扉彻底关闭的瞬间,有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窗纸上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