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夕雨歇,今旦寒凉。
轩辕思衡正执银箸拨弄青玉盏里的珍珠糯米丸,忽有穿堂风卷起茜纱帘,掠过那人素白云纹袖的瞬息,满殿药气竟化作雪后松针的凛冽清气。
“臣谢墨寒,问五殿下晨安。”
青衣郎君立于殿门光尘间,躬身行礼时腰间的青铜司南轻响。晨曦描摹他眉间一点朱砂痣,恍若古画卷里走出的方外仙君。
轩辕思衡掷箸大笑,瓷盏撞出清越鸣声:“好个谢家玉郎!孤在鬼门关盘桓三日,你倒在山中寻仙?”笑意牵动肋下新伤,他闷哼着扶住案几,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谢墨寒解下霜色鹤氅交给内侍,露出内里天水碧深衣。行走间衣袂翻飞如碧波叠浪,腕间缠着的七宝药铃却寂然无声——这是巫谢氏嫡传的规矩,济世之器不炫于人前。
“宫中戒严三日,家父昨夜方得陛下手谕。”他跪坐蒲团,从玄漆药箱取出青玉罐,“五殿下且先用膳。”开罐刹那,雪色药膏散出冷梅幽香,窗台冻蔫的水仙竟舒展了一瓣。“臣带了祖传的金疮药,生肌止血,用膳毕,先让臣为殿下,换药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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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思衡招了招手,“想来这么早,你必是未用过早膳吧,快来一起吃。”
侍膳宫女添上竹节箸,轩辕思衡忽将玛瑙碟推向对面:“尝尝这腌笋。”碟中玉笋切成透光的薄片,浸着琥珀色酱汁。
“母后晨起亲手调的。五殿下,这是帝后娘娘晨起亲手调制的,赶着您早膳用上。”老内侍垂手躬身回话,一嘴谄媚地瞥了一眼谢墨寒。
“帝后娘娘慈心。”谢墨寒竹箸微滞,垂目细嚼。
“那你再去跑一趟,告诉母后,待我大好一些,便去给她请安。”轩辕思衡虽已习惯芷和帝后的关爱,却仍保持尊礼孝敬。“想来近几日母后也是睡不安好,将帝父赏的雪山燕窝送去凤栖宫。”
“是。”那个老内侍弓着腰,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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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毕,医师跪地解绷带。腐肉气味随棉布剥离弥漫开来,轩辕思衡肋间箭创红肿翻卷,脓血沾满纱布。谢墨寒指尖刚触到青玉药罐,忽转向老医师:“有劳验看。”
轩辕思衡扭头笑叹:“谢氏秘药传世千载,何须医师再验?你啊……”
话音未落,隐昔已夺过药罐奉予医师。银刀刮下药膏验毒时,刀刃与玉罐摩擦声尖利如哨。
老医颤抖着捧还药罐:“此药融了雪山玉髓、北海鲛珠,更有生肌止血,祛疤功效,……小人还从未见识过此等上品药材……”
“嗯,那你先退下吧,别跪着在这儿啦。”轩辕思衡主要是不想有外人在,大家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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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唯闻药香浮动,轩辕思衡颈侧却绷起青筋——
谢墨寒用玉刀挑起莹白药膏,在掌心焐热才敷上伤口:“殿下慎言。谢家满门荣辱,皆系天恩。”温凉药膏触及皮肉时,轩辕思衡痛得仰颈,喉结滚动。
“哎呦,你真是暖心少年郎啊。若你是个小娘子……”轩辕思衡强笑打破沉寂,汗珠沿鬓角滚落,“凭你我的青梅竹马,孤定三书六礼聘入中宫。”
玉刀在创口精准抹匀:“算了吧,臣这张冰雕脸,怕冻坏殿下锦帐春宵。少来打趣我!”谢墨寒吹气如兰,气息拂过绽裂皮肉。
轩辕思衡痛极反笑,忽攥住他腕间药铃:“当年太液池翻船,可是你把孤拖上岸的。”
药铃猝响。谢墨寒腕骨上旧伤疤在晨曦里泛红——正是当年被轩辕思衡死命抓握留下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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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带缠裹过半时,谢墨寒忽然出声:“猎户一案,听闻已结?”
正欲接话的隐昔被轩辕思衡的眼风扫退。紫砂壶注入沸水的咕咚声里,轩辕思衡拉拢松垮中衣:“帝父圣裁,尘埃落定。”他系衣带的指尖微微发颤,玄色盘扣缀着金丝螭纹。
“西岭猎户张樵,”谢墨寒系紧绷带结,“其父乃彭州名医张百龄。”玉指拂过轩辕思衡脊背,停在一处箭疤上,“十二年前,陛下为求长生丹方囚张百龄,只有三问……”
轩辕思衡猝然转身!绷带末端甩在药箱铜锁上铮鸣。他胸前新敷的药膏裂开细纹,渗出粉红血珠:“墨寒从何处知晓彭州旧案?”
“坊间传闻,罢了。”谢墨寒以银针挑去裂口脓血,针尖沾着脓液在晨光里发亮,“听说,张百龄孙儿咬断衙役喉咙时,喊的是‘轩辕氏必遭天殛’。”
殿外忽传环佩叮咚。
老内侍捧鎏金食盒碎步入内:“帝后新制了燕窝雪蛤羹,命奴……”
“替孤叩谢母后。”轩辕思衡抓起案上犀角盒,锦盒交递瞬间,他指尖擦过内侍袖口——那里残留着芷和帝后惯用的龙涎香气。原来今晨的胭脂腌笋,是要试他是否真在静养。
老内侍躬身退至殿门,阴影里的笑纹如毒蛛脚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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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爬上格心窗棂时,轩辕思衡已披着狐白大氅倚在榻上。
“果然,巫谢秘药是灵丹妙药,不愧是谢国师家中藏品,我顿然觉得爽利了很多。”
“五殿下莫要取笑谢家,此药所剩无几,都是祖上留下,若是陛下和殿下有需,臣必将全数奉上。”
说罢,谢墨寒取出桐木琴置于膝头,拨弦试音时,琴弦泛起寒雾。
“《鹤鸣九皋》可好?”
“善。”
泠泠琴音漫过殿阁,轩辕思衡执卷的手渐渐松开。当弹至“鹤喙泣血”段时,琴弦突然迸出裂帛之音!谢墨寒拂弦玉指凝着血珠——他看见轩辕思衡昏睡时,肋间箭簇分明刻着内府监秘造标记。
“隐昔。”
鼾声骤停。廊下抱剑假寐的侍卫长翻入窗内,玄甲鳞片刮过金砖。
“送谢公子出宫。”轩辕思衡闭目掩卷,“将这瓶‘春涧白’带给谢国公。”
谢墨寒行至宫门时,他仰首望见重檐间筑巢的乌鹊——那鸟喙正叼着根金线,恰似芷和帝后今晨送食盒系的杏黄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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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宫墙夹道里积雪未消,谢墨寒忽闻环佩琳琅声。芷和帝后的紫金銮驾转过弯道,凤尾长旒扫过宫墙霜花。
“止。”
沅来尚宫自翟羽华盖下走出,裙裾拂雪声细碎如蛇行。
“帝后问谢公子,五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敷过药,已倚榻读书。”谢墨寒躬身作答,风吹起他腰间丝绦。
翟轿珠帘哗啦掀起:“摆驾苍梧宫!”
芷和帝后的护甲抠在轿窗上,金镶翡翠护甲啪地折断。昨夜轩辕鸣赫癫狂时嘶喊的“老五装死”四字,此刻随车轱辘碾过心头。
谢墨寒俯首恭送銮驾。
——当銮驾阴影掠过他背脊时,积雪映出他垂落的袖口。
墙头惊飞的翠鸟掠过重檐,翅羽扫落琉璃瓦上的冰棱。
碎冰跌进谢墨寒后颈时,他仿佛听见凤栖宫方向传来瓷器迸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