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光相馆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时间流速缓慢而粘稠的异度空间。外界的光线与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馆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精神高度透支后特有的沉闷气息。这里不再是一个营业场所,更像是一个战后亟待修复的堡垒,或者说,一个收容着重伤灵魂的临时避难所。
凌异的情况比看上去更加糟糕。他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地躺在二楼临时铺就的床铺上,额头上覆盖着被玲灵用冷水不断更换的毛巾。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侵袭,将他抛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充满阴影的噩梦深渊。在那些破碎的梦境里,他时而坠入冰冷漆黑的河底,被无数苍白的手臂拖拽;时而又回到恩师那间熟悉的暗房,但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显影液的酸味,而是皮肉烧焦的恶臭,火焰是幽绿色的,舔舐着一切,而师父沈牧之的身影在火中扭曲,无声地向他伸出手,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警告;最可怕的是,那个名为“蚀影”的扭曲阴影,如同噩梦的主角,时而在墙角蠕动,时而化作巨大的、没有面孔的轮廓,笼罩整个梦境,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冰冷恶意。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凌异都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身处现实。精神力严重透支的后遗症不仅体现在身体的高烧和虚弱上,更在于他对自身能量感知的紊乱。那缕侵入体内的阴寒怨气,在“蚀影”恶意冲击下,仿佛被激活了凶性,在他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阵阵刺骨的绞痛,甚至干扰了他对周围环境的正常感知,偶尔会产生短暂的幻听,仿佛有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在耳边萦绕。
玲灵承担起了所有的照料和守护工作。她强忍着自身结界破碎带来的精神萎靡和头痛,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忙碌在相馆的各个角落。她为凌异擦拭身体降温,喂他喝下勉强熬煮的稀粥和苦涩的中药,时刻关注着他的体温和呼吸变化。当凌异陷入噩梦发出痛苦的呓语时,她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重复着“没事了,我们安全了”,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存在感将他从梦魇中拉回。
同时,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对相馆本身的防护。虽然凌异重伤,那块诅咒黑石和那张诡异底片暂时安静,但谁知道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每日坚持进行基础的结界练习,哪怕只能维持一个覆盖床铺大小的微弱力场,也要确保凌异在沉睡时有一层最基本的保护。她还将凌异之前画的各类符箓贴在门窗的关键位置,尽管不确定效果,但求一个心理安慰。
在凌异昏睡的间隙,玲灵开始系统地翻阅从暗格中找到的沈牧之的旧笔记。这些笔记本大多牛皮纸封面,边角磨损,散发着旧纸张和墨水的混合气味。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摄影构图、光线运用、不同胶片的特性对比等扎实的技术心得,字迹工整,条理清晰,透露出沈牧之作为一位艺术家的严谨与深厚功底。玲灵甚至能从中想象出当年凌异在此求学时,师徒二人在暗房红灯下专注工作的温馨场景。
然而,当她翻到几本笔记的最后几页时,气氛陡然一变。这些页面上的字迹变得潦草、急促,用的也是极硬的铅笔,书写很浅,仿佛怕被人发现。内容不再是技术探讨,而是一些断断续续、充满隐喻和不安的碎片:
· “光与影的边界……并非恒定……今日之轮廓,或许明日即化为混沌……”(页边画着一个模糊的、正在消散的人形阴影)
· “底片……不止记录光影……更记录‘存在’的痕迹……甚至……是‘意念’的残渣?”(“意念”二字被重重圈起)
· “它们……在观察……透过镜头……也在镜子的另一端……”(这句话让玲灵脊背发凉)
· “追求‘绝对真实’……是否意味着……必须拥抱‘绝对虚无’?此路……大凶!”(“大凶”二字几乎力透纸背)
· “警告……‘影斋’……不可接触……不可窥探……如影随形……”(“影斋”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被反复涂抹又写下)
这些破碎的信息,像散落在迷雾中的拼图碎片,与陈国胜带来的底片、凌异窥探到的“蚀影”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恐怖的轮廓。一个名为“影斋”的神秘组织,在追求一种危险的、涉及“影”与“真实”的禁忌知识,而师父沈牧之显然接触并洞察了其危险性,甚至因此引火烧身。“它们”在观察?指的是“影斋”成员,还是……某种更非人的存在?
玲灵越看越是心惊,同时也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对手的强大和诡异,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她将这些关键页面的内容仔细抄录下来,准备等凌异好转后一起研究。
陈国胜在第三天再次上门,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当他看到凌异脸色蜡黄、虚弱地躺在床上,甚至连起身都困难时,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愧疚、绝望和恐惧的复杂神情。
“凌先生……这……这都怪我啊!我不该拿那鬼东西来麻烦您!”陈国胜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
凌异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但清晰:“不关你的事……陈叔。底片里的东西……比预想的厉害。”他没有详细描述“蚀影”的恐怖,只是简单归咎于能量反噬。“我需要……时间恢复。”
陈国胜看着凌异的样子,又想到家中疯癫的儿子,老泪纵横,但也知道急不来。他留下东西,千叮万嘱让凌异好好休息,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他背影佝偻,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玲灵送走陈国胜,回到凌异床边,心情更加沉重。时间,他们需要时间,但陈国胜的儿子等得起吗?那个“蚀影”会给他们时间吗?
在床上煎熬了整整七天后,凌异的烧终于退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走路需要扶着墙壁,但至少意识清醒,能够进行简单的对话和思考。高烧退去后,那种精神被撕裂的剧痛有所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经脉中隐隐的刺痛感。他知道,自己的状态远未恢复,精神力如同干涸的河床,需要慢慢滋养。
但他更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每多拖延一天,陈国胜儿子的情况就可能恶化一分,“影斋”和“蚀影”的威胁也可能更近一步。他必须尽快从底片中获取更具体、更直接的线索!
然而,再次进行深度灵视无异于自杀。他需要一种更安全、更可控的方法。坐在工作台前,他凝视着那张仿佛蕴藏着无尽黑暗的底片,脑海中浮现出师父笔记中关于“银盐感光”、“化学显影”与“意念残留”之间微妙联系的模糊论述。一个大胆而冒险的想法逐渐成形——或许,可以尝试将灵视能力作为一种“催化剂”或“引导”,融入到传统的暗房显影工艺中?不是强行窥探深渊,而是引导底片自身隐藏的信息“主动”浮现出来?
这就像是在一片雷区中排雷,需要极其精准的控制力和对能量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以他现在的状态,成功率不足五成,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玲灵。玲灵虽然担忧,但也知道这是必要的冒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进行尝试时,提供最坚实的守护。
又一个深夜降临。暗房被再次精心布置。为了防止意外,凌异将大部分易燃易爆的化学药剂移到了安全距离,只留下必需的显影液、停影液和定影液。工作台中央铺着黑丝绒,那张不祥的底片静静地躺在那里。玲灵深吸一口气,在凌异身后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开始凝聚精神,构建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强守护结界。这一次,结界的范围更小,只紧密包裹住凌异和工作台,但光晕更加凝实,如同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卵壳。
凌异站在放大机前,调整好底片的位置和焦距。他没有立刻开启光源,而是先闭上双眼,双手虚按在底片上方约一寸处。他摒弃所有杂念,将恢复不多的精神力化作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感知触须,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接近底片。
底片依旧冰冷,散发着抗拒的气息。他的精神力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前行,每前进一分都异常艰难。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再次渗出,太阳穴传来熟悉的胀痛。玲灵能清晰地感觉到结界承受的压力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增加,仿佛底片本身是一个不断散发负能量的源头,正在与她展开无形的角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暗房中寂静得只能听到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的跳动。凌异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开始微微摇晃。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耗尽心力、准备放弃时,他的精神触须终于捕捉到了底片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之前那股庞大恶意的“颤动”——那是一种更加细微、更加悲伤、仿佛被封存了很久的……情绪残留?是师父留下的印记!
就是现在!机不可失!
凌异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迅速开启放大机的光源,同时,将自身那丝与底片深处情绪产生共鸣的精神力,如同引导电流一般,精准地注入到曝光过程中的相纸上!
相纸浸入显影液。药水荡漾,黑色的影像开始如同幽灵般缓缓浮现。凌异和玲灵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那片逐渐清晰的区域。
然而,显现出来的景象,却让两人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照片异常模糊,布满雪花般的噪点和扭曲的条纹,仿佛信号极差的电视画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辨认出那个熟悉的场景——正是沈牧之当年发生“意外”火灾的实验室!燃烧的柜子、倾倒的设备、弥漫的烟雾……
但,致命的矛盾出现了!
在凌异根深蒂固的记忆里,火灾后的现场被官方描述为“完全烧毁”,一片焦黑,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已化为灰烬。然而,这张由底片“显影”出的照片却清晰地显示,在熊熊烈火(那火焰的颜色透着诡异的幽绿)的背景中,实验台的核心区域——那张摆放着沈牧之最精密显影仪器和积累了多年心血的研究笔记的宽大实验台——竟然相对完好!虽然被熏黑,但结构完整,甚至能看到台面上一些仪器模糊的轮廓!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在那片相对完好的区域边缘,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有几个模糊的、穿着某种臃肿的、带有头盔和呼吸管轮廓的防护服的人影!他们姿态冷静,不像是在救火或逃生,反而像是在……仔细地搜寻、检查着台上的物品!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照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近门口阴影的地方,有一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与凌异灵视中看到的“蚀影”极其相似的黑色痕迹,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悄然向四周扩散!
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伪装成火灾的谋杀和现场清理!师父是在火场中被这些人杀害(或死于他们之手),然后他们趁火势掩盖,搜走了关键的研究资料!而那个“蚀影”,要么是“影斋”留下的毁灭痕迹,要么就是当时也在现场!
凌异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多年来支撑着他的、关于恩师死于意外的认知,在这一刻被这张血淋淋的照片彻底击得粉碎!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怎么会……这样……”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陌生、破碎不堪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回响。
一直以来的隐痛,此刻被最残酷的真相硬生生撕裂,露出了下面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记忆的基石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阴谋与背叛的、更加黑暗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