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角落的潮湿和拥挤,成了黄惊暂时的蜗居。白日里,他与其他乞丐一样,蜷缩在县城不同街角的阴影里,面前摆着那只豁口的破碗,低头,沉默,像一块被遗弃的、无声的石头。夜晚,则退回这片弥漫着酸腐气息的避难所,在寒冷和饥饿的间隙里,勉强合眼。
最初的几天,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虚弱和背上的伤痛。乞讨来的微薄铜钱,除了换取最廉价、能吊命的食物外,偶尔能多出一两枚,他便小心翼翼地去药铺捡最便宜的止血生肌的药材边角料,自己捣烂了敷在伤口上。得益于家传的医药知识和年轻身体顽强的恢复力,背后那道狰狞的伤口,终于开始收敛、结痂,虽然动作稍大依旧会牵扯疼痛,但至少不再流脓发烧,脱离了致命的危险。
身体稍有好转,他那颗被仇恨和恐惧冰冻的心,便开始活络起来。耳朵,像沙漠中渴求甘霖的旅人,贪婪地捕捉着市井间流淌的每一丝声响。
他听到贩夫走卒议论着今年的粮价,听到妇人闲谈东家长西家短,听到说书先生在茶棚里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旧事、江湖轶闻。这些声音嘈杂、琐碎,构成了这座县城最寻常的脉搏。他混迹其中,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毫不起眼。
然而,几天下来,一些不寻常的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拼接。
先是几个衙役模样的官差,在酒馆里喝酒时,带着几分抱怨的口吻提及,上面最近催得紧,让加紧盘查各处路口,尤其是形迹可疑的江湖人。“……还不是因为南边那档子破事,栖霞剑宗,啧啧,听说死得那叫一个惨……”后面的话被压低,淹没在喧闹里,但“栖霞剑宗”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黄惊的耳朵。他端着破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接着,是两个走镖的镖师,在街边面摊歇脚时,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衍天阁发话了。”
“天下第一宗?他们说什么了?”
“关于栖霞宗被灭门的事。说此事蹊跷,恐有邪魔外道作祟,危害江湖安宁。要组建一个什么‘正道盟’,彻查到底。”
“衍天阁牵头?好大的手笔!不过……他们远在北地,怎么对南边的事这么上心?”
“谁知道呢?或许是杀鸡儆猴,立威呗。反正这江湖,怕是要起风浪了。”
衍天阁。正道盟。彻查。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黄惊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天下第一宗门,衍天阁!那是何等庞然大物?据说其门人弟子皆有不凡之能,阁主更是神仙般的人物,地位超然,等闲不过问江湖俗事。如今,他们竟然要牵头组建联盟,调查栖霞宗之事?
是……要为他那覆灭的宗门主持公道吗?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心底摇曳起来。如果……如果衍天阁这样的正道魁首介入,是不是就能揪出真凶?是不是就能还宗门一个清白?是不是他……就不用再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这念头让他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找到那些据说已经开始在附近出现的、佩戴着正道盟标识的江湖人士,将一切都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断水剑的存在,告诉他们大师兄的临终遗言,告诉他们自己遭受的追杀和冤屈!
但,就在这股冲动即将淹没理智的瞬间,一股更深的、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警惕,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衍天阁……为什么是衍天阁?
栖霞宗被灭,是在南境,衍天阁远在北地,消息传递再快,他们反应是否过于迅速、过于积极了?组建联盟,彻查真相……这背后,真的只是单纯的侠义和公道吗?
他想起了那晚屠杀宗门的黑衣人,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想起了那能驱动官府下发海捕文书的神秘力量。想起了黑水帮与官差之间那心照不宣的勾结。
这潭水,太深,太浑了。
衍天阁,这个天下第一宗,在其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是拨云见日的青天?还是……另一只隐藏在更深处的、攫取利益的黑手?
他不敢想下去。
万一,万一这所谓的“正道盟”,这看似正义的旗帜之下,包裹的是同样对“越王八剑”的贪婪呢?他此刻贸然现身,岂不是自投罗网,将断水剑的秘密,连同自己的性命,一起拱手送上?
希望的火苗被疑虑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冲动。绝对不能。
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入臂弯,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但那双隐藏在脏污头发下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更加专注地扫视着街面,捕捉着任何与“衍天阁”、“正道盟”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看到过几个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腰佩长剑、神色倨傲的年轻人走过街市,路人纷纷避让,低声议论着那是“衍天阁的外门弟子”。他也远远瞥见过一队气势不凡、装备精良的骑士驰过城门,有人猜测那是“正道盟的先遣人马”。
这些人,光鲜,强大,代表着秩序和“正义”。
而他自己,是蜷缩在角落里、与蝇虫为伍、靠残羹冷炙度日的乞丐。
巨大的身份落差,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与那所谓的“希望”之间。就算他鼓足勇气走上前,谁会相信一个乞丐的话?谁会相信栖霞宗的覆灭,牵扯到传说中的越王八剑?恐怕他话未说完,就会被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抓起来,或者……被某些有心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信任,在此刻是无比奢侈和危险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黄惊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他不再固定在一个地方乞讨,而是开始在县城不同的区域流动,像一个真正的、无所依归的流浪者。他听着市井间关于“正道盟”的消息越来越多,据说联盟正在广招江湖义士,据说调查已经有了些眉目,据说衍天阁派出了位高权重的长老亲自南下坐镇……
每一个消息,都让那丝希望微微晃动,却又被更沉重的疑虑拉回深渊。
他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囚徒,一边是复仇和沉冤得雪的渴望,一边是万劫不复的恐惧。
这天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城隍庙。刚在角落坐下,那个之前跟他搭过话的病恹恹的老乞丐,又慢悠悠地蹭了过来,递给他半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已经干硬的馍。
“小子,脸色还是这么差。”老乞丐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些什么,“听说……外面都在传,有大门派要给你们这些……嗯,遭难的人,主持公道?”
黄惊心中猛地一紧,接过馍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老乞丐自顾自地絮叨着:“好事啊……天大的好事。这世道,总算还有点指望。”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不过啊,老叫花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得多了。这世上啊,有些公道,喊着最响的,未必是真想给的。有些路,看着最光的,底下可能是最深的坑……”
他说完,也不等黄惊反应,便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踱回了自己的位置,蜷缩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黄惊捏着那半块冰冷的硬馍,僵在原地。
老乞丐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心中那摇摆不定的天平。
他看着庙外渐渐沉下的夜色,和远处零星亮起的、代表着温暖与安稳的灯火,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衍天阁,正道盟……无论你们是真是假,是善是恶。
我黄惊,都不会将我和宗门的命运,轻易交到你们手上。
血仇,需血偿。而这债,他更想,亲手去讨。
他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干硬的馍,在牙齿与粗粝的摩擦声中,默默地,将这个念头,如同埋藏断水剑一般,深深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