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团黏稠滚烫的泥沼,将黄惊死死困在其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风声、雨声,还有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背上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灼热的、不断跳动的肿胀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里面啃噬、产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找到这处地方的。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他在一片陡峭的、长满湿滑苔藓的山坡上失足滚落,天旋地转,骨头仿佛都要散架,最终重重砸在什么地方,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四周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霉烂木头、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损的窗棂和屋顶的漏洞投射进来,在布满蛛网和浮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厅堂,但破败不堪。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土坯。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散乱的、腐朽的稻草。而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厅堂的中央和两侧,整齐地、沉默地停放着一具具……棺材!
有的棺材木质尚好,只是落满了灰;有的则已经破烂,露出了黑洞洞的内里;还有几具,甚至连棺材都没有,只是用草席粗略地裹着人形的东西,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
义庄。
他竟在昏迷中,误打误撞爬进了一处荒废的义庄。
若是平时,这等地方足以让任何人毛骨悚然,退避三舍。但此刻,对于濒死的黄惊而言,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破败之所,竟成了唯一能遮蔽风雨、暂时躲避追兵的容身之处。
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具空置的、积满灰尘的破旧棺材后面,用一些散落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勉强盖住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寒冷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一阵阵发疟疾般的战栗席卷全身,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可偏偏体内又如同架在火上炙烤,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咽烧红的炭块。
他颤抖着手摸向腰间的药囊——空了。最后一点干粮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吃完。他又摸索着解下那个用来装水的小皮囊,颠倒过来,用力晃了晃,只滴下几滴混着泥污的水珠。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毒蛇,与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一起,疯狂地噬咬着他的生命力。
他尝试运转宗门那粗浅的引气法门,希望能凝聚起一丝内力对抗病痛,可气息刚提起,便在胸口滞涩散乱,引得一阵剧烈咳嗽,咳得他眼冒金星,几乎背过气去。背后的伤口也因此崩裂,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染红了粗糙包扎的破布。
完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他混沌的脑海。
他要死在这里了。
像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骸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在这荒山野岭的义庄之中,与这些棺材和草席为伴。爹娘还在病榻之上,生死未卜;宗门的血海深仇未报;大师兄临终的嘱托……还有那柄该死的断水剑……
他不甘心!
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再次挣扎着试图爬起,想去外面找点水,或者……哪怕是一些能暂时果腹的草根树皮。可他刚刚用手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便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额角磕在一块碎砖上,鲜血顺着鬓角流下,混着污泥和冷汗,狼狈不堪。
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他仿佛又回到了栖霞剑宗,大师兄正笑着递给他一本基础药草图谱;又仿佛看到了家里药铺的灶台,娘亲正熬着清甜的甘草水;转瞬间,画面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火光,是大师兄染血的脸,是黑衣人冰冷的眼睛,是官差手中那盖着猩红大印的通缉令……
恐惧、仇恨、无助、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抗拒……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他胸中翻滚、冲撞。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他的右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腰间那柄以破布缠绕的断水短剑。
冰冷的触感,如同最后一丝清明,刺入他滚烫的掌心。
恍惚中,他仿佛感觉到,那剑柄之上,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如同最细微的水流,顺着他的手臂经络,缓缓向上蔓延,试图抚平那灼烧他五脏六腑的邪火。
是错觉吗?是濒死前的幻觉?
他不知道。
但这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却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凝聚起最后一点精神。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得如此毫无价值!
他猛地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下去!
剧痛和咸腥的血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强烈的刺激让他几乎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神智为之一清!
水……必须找到水!
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开始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支撑着身体,像一条受伤的爬虫,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朝着记忆中义庄大门的方向挪去。地面上粗糙的沙石磨破了他的肘部和膝盖,留下淡淡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天堑。每移动一下,都耗费着他所剩无几的体力,背上的伤口火烧火燎,高烧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门槛。外面,似乎刚下过雨,泥土湿润,空气清新。他贪婪地呼吸着,目光在门槛外的泥地上逡巡。
有了!
在门槛角落的凹陷处,积着一小汪浑浊的雨水,里面还漂浮着几根草屑和泥沙。
黄惊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彩,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脸埋进那汪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污浊的水带着土腥味和腐败的气息涌入喉咙,但他却觉得甘甜无比,如同琼浆玉液。
喝够了水,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目光又落在门槛旁石缝里生长的几丛翠绿的植物上——车前草,还有几株带着锯齿边的荠菜。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野菜,有些甚至还沾着夜行动物的足迹,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是救命的粮食。
他颤抖着手,将那些野菜连根拔起,甚至顾不上擦拭泥土,就那么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充斥口腔,粗糙的纤维刮过喉咙,但他却吃得无比专注,无比虔诚。
补充了水分和少量食物,虽然无法治愈伤势和高烧,但至少暂时驱散了那股悬着的死亡阴影。黄惊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剧烈地喘息着,感受着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充实感,和喉咙里依旧存在的灼痛。
他活下来了,至少,暂时。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在左手中的断水剑。破布散开了一角,露出那暗沉无光的青黑色剑身。刚才那丝凉意,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高烧中的错觉?
他无法确定。
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背上的伤口,否则,下一次高烧袭来,他未必还能有刚才的运气。
他挣扎着,开始解开发硬、黏在伤口上的布条。每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流。当最后一块布条被揭开时,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布条上那沾染伤口血渍的惨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周围的皮肉应该已经彻底红肿溃烂,边缘发黑,中心不断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高烧正是源于此。
他必须清创,必须用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腰间的药囊。干粮已尽,但里面还有一些他平日里炮制、以备不时之需的药材。
三七粉……还有一点。白芷……只剩碎末了。黄芩……也所剩无几。最重要的是,需要清热解毒、克制这溃烂之毒的药材……
他的手指在药囊的夹层里摸索着,忽然,指尖触碰到一小包用油纸单独包裹、保存得相对完好的东西。
是蛇莓草和鬼针草混合碾成的粉末。这两种草药都带有微毒,性寒凉,通常外用治疗痈疽疮毒,以毒攻毒,风险极大,用量需极其谨慎。他本是采集来研究药性,从未敢轻易使用。
看着那溃烂流脓的伤口,黄惊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被决绝取代。
没有选择了。
他咬紧牙关,将那包带着刺鼻气味的粉末,小心地、均匀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
“呃啊——!”
粉末接触创面的瞬间,一股如同被无数烧红针尖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爆发开来!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疼痛都要猛烈!他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彻底昏死过去。
他死死抠住身下的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淋漓,才勉强抗住了这波几乎要摧毁他意志的剧痛。
汗水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他瘫软在门槛旁,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那钻心的疼痛才缓缓退去,转化为一种深沉的、麻木的灼痛。伤口处的脓液似乎被药物刺激,流得更多了,但那股让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似乎淡了一些。
黄惊虚脱地躺在那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望着义庄破败的、布满蛛网的屋顶,眼神空洞。
高烧依旧在持续,身体的虚弱达到了顶点。但他知道,他刚刚从鬼门关前,又挣扎着爬回来半步。
剩下的半步,是生是死,依旧未卜。
他重新握紧了腰间的断水剑,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义庄外,山风呜咽,吹动荒草,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而在这片死寂之地,一个少年,正用他最微末的医术和顽强的求生意志,与死亡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