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延卿肩伤稍愈,坚持要回东厂处理积压事务。
燕昭阳没有强留,不过派了名亲兵随行“保护”。
这日,京郊大营校场格外热闹。
燕昭阳一身轻甲,亲自下场检阅麾下将士的操练。她身形矫健,动作利落,引弓射箭,箭无虚发,引得将士们阵阵喝彩。
几位前来观礼的武将笑着恭维:“殿下英姿不减当年!”
“是啊,有殿下在,是我大京之福!”
燕昭阳淡淡一笑,将弓递给身旁副将。她目光随意扫过校场边缘,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延卿不知何时来了。
他穿着那身藏青色劲装,外面披了件玄色斗篷,脸色还有些苍白,正安静地站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望着校场中央。
他没带随从,独自一人,与周围喧嚣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燕昭阳眉梢微挑,朝他走了过去。
“伤好了?就跑来吹风?”她在他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显虚弱的脸上。
延卿微微躬身:“谢殿下关心,奴婢已无大碍。听闻殿下在此校阅,便过来看看。”
他声音很平,但燕昭阳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气息中的一丝不稳。
“看看?”燕昭阳环抱双臂,“督主何时对军中操练也感兴趣了?”
延卿垂下眼帘:“奴婢只是……想看看殿下驰骋校场的风采。”
他说得含蓄,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红晕。
这时,校场中央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原来是几名年轻气盛的将领在切磋武艺,刀剑碰撞,呼喝声不断,引得众人围观叫好。
燕昭阳也被吸引了目光,转身看向场中比试。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刹那,延卿一直克制的目光,骤然变得滚烫而专注。
他不再掩饰,也不再躲闪。
视线牢牢锁在她身上,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几缕发丝,看着她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因为场中精彩比试而微微上扬的唇角。
那目光里,不是平日的恭敬与顺从,而是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痴迷与渴慕。
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终于见到绿洲,像暗夜行路的人终于望见灯塔。
灼热,执着,带着能将人焚毁的温度。
燕昭阳正看着场中比试,忽然觉得侧脸有些异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转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道来不及完全收敛的目光。
四目相对。
延卿猛地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像被定住一般。他看到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失态,脸颊瞬间血色尽褪,比刚才更加苍白。
燕昭阳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黑眸里尚未退去的滚烫余烬,以及那要将他自己淹没的窘迫和无措。
周围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远去。
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何总是“不敢”,明白了他为何在她面前总是那般“战战兢兢”。
原来,不是怕。
是藏得太深,看得太重。
“延卿。”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校场的嘈杂,落入延卿耳中。
延卿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应道:“奴婢在。”
燕昭阳朝他走近一步,逼近树荫之下,两人距离瞬间拉近。
“本宫脸上,”她微微歪头,目光中是了然的探究,“有东西?”
延卿的呼吸彻底乱了。他垂下头,长睫剧烈颤抖,声音低得要听不见:“……没有。”
“那你看什么?”燕昭阳追问,语气平淡,却是不容回避的力道。
延卿攥紧了藏在斗篷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无法回答。
难道要说,他在看自己遥不可及的月光?在看支撑他走过所有黑暗岁月的信仰?
他说不出口。
燕昭阳望着他这副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心头那点被冒犯的感觉忽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软的唇瓣。
两人皆是一震。
延卿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无法掩饰的悸动。
燕昭阳也愣了一下,随即收回手,指尖蜷缩着,仿佛还残留着那奇异柔软的触感。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清,周身却飘着若有若无的微妙感。
“伤没好全就别到处乱跑。”她转过身,重新走向阳光炽烈的校场中央,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回去歇着。”
延卿站在原地,唇上那点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像烙印般滚烫。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
阳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真实而鲜活的红晕。
燕昭阳回到将军府,心不在焉的坐在桌前摩挲着指腹,仿佛在回味。
延卿那滚烫的目光,仓皇的躲闪,以及被触碰时的震惊……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不是惧怕,是深藏多年的情愫,在她无意间的逼近下,终于露出了端倪。
“去查一下,”她唤来心腹,“延卿督主,平日除了东厂和宫中,常去何处?尤其是……私密些的地方。”
“是。”
两日后,心腹回报。
“督主除了宫中与东厂,偶尔会去城西的一处私宅。那宅子不大,很隐蔽,据说是他早年置办的,极少有人知道。”
燕昭阳眸光微动。“备车。”
城西私宅果然僻静。
燕昭阳没带随从,只身一人,轻易便翻墙而入。宅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清冷,只余一名哑仆在打扫庭院。
她径直走向内室。
室内一尘不染,靠窗的书案上,放着几卷书。吸引她目光的,是书案旁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
盒子没有上锁。
燕昭阳顿了顿,伸手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机密文件。而是几件旧物。
一枚早已褪色的平安符。
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匕首。
以及,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泛黄的白色丝帕。
燕昭阳的目光定格在那方丝帕上。帕子的材质是上好的江南软缎,边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阳”字。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帕子……她认得。
那是她十二岁那年,母后赏的,她很喜欢,用了一段时间。后来……后来好像是在十四岁那年,在一个雪天,给了那个浑身是伤、蜷缩在宫墙角落里的漂亮小太监。
她当时说了什么?
“擦擦血,快回去吧。”
原来,他竟一直留着。
留了整整十二年。
帕子被保存得很好,除了岁月带来的自然泛黄,几乎看不出污损,只有一角颜色略深,像是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染过。
燕昭阳拿起那方旧帕,指尖拂过那个模糊的“阳”字,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胀。
她几乎能想象出,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里,那个如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方早已过时的旧帕,借着昏暗的灯火,一遍遍凝视,仿佛透过它,能看到十四岁那年的月光,和月光下,那个对他伸出手的女孩。
她将帕子轻轻放回原处,合上木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处宅子。
当晚,燕昭阳再次来到“强制”让延卿留下养伤的厢房。
他正靠在床头看书,烛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垂下,带着惯有的恭顺。
“殿下。”
燕昭阳在他床边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他的伤势。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却让延卿莫名有些心慌。
“延卿,”她开口,声音很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延卿握着书卷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低着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记得。”
“那天雪很大。”燕昭阳仿佛在回忆,“你被几个大太监围着打,缩在墙角,像只没人要的小猫。”
延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应声。
“本宫当时给了你一方帕子,”燕昭阳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绣着‘阳’字的那块。你还留着吗?”
哐当。
延卿手中的书卷掉落在锦被上。
他可怜的抬起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慌乱,好似被人骤然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内里。
“殿、殿下……”,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珍藏了十二年、视若性命、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就这样被她轻易地、平静地揭开了。
燕昭阳看着他瞬间失血的唇,看着他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肩膀,心头那点酸胀感更重了。
她倾身向前,靠近他,目光锁住他慌乱无措的眼睛。
“告诉本宫,”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为什么留着?”
延卿避无可避。
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挣扎和掩饰都显得可笑。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湿漉漉地黏在眼下,声音破碎不堪:
“因为……那是殿下……给的。”
因为那是你给的。
是你在那片冰冷的雪地里,唯一给予我的温暖。
是我挣扎求存、坠入地狱时,唯一抓住的光。
所以哪怕它只是一方旧帕,也胜过世间所有珍宝。
燕昭阳沉默了。她看着他紧闭双眼、如同等待审判般的脆弱模样,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碰他的唇,而是轻轻覆上了他紧握成拳、放在锦被上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
延卿浑身一颤,倏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延卿,”燕昭阳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块帕子,旧了。”
延卿眼中瞬间蒙上一层灰暗的绝望。
但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下次,”她说,“本宫给你块新的。”